年度短詩展(九)||我把天空和云都返還給你
年度短詩展(九)
恢宏的尼瑪堆折射出神的眼神
(地理篇)
原野上不朽的胡楊(外一首)
尤 佳
這是我見過的真正的原野
目之所及,是遠(yuǎn)方以遠(yuǎn)
我想象中的粗 和荒僻不曾涌現(xiàn)。
柔韌的風(fēng)怡然自得
通過褪去了葉子的胡楊
自在地抒情,為去者
也為來者。我們
只需緩緩揚起陶醉的臉
鍍金的夕陽停泊在沉靜的
樹丫上。一只單飛的鷹
獨霸了整個天空。天空下的
胡楊卻異常沉靜,不追憶
也不遐想。就這樣一站
不知又流逝了多少歲月
去年還踩在腳下的塵埃
去年還踩在腳下的塵埃
今天卻已爬上人們的腳踝
天色清淡
塵埃似乎也不動聲色
其實,它們正在悄悄地
向早搏的心臟靠攏
那些曾經(jīng)優(yōu)美的樹葉
如今變得像人的面孔一樣
在無序的風(fēng)中左右搖擺
雷聲已遠(yuǎn)
不知是在夜晚還是某個白天
從地心引力的魔掌中
逃逸了
唯我還站在一朵云上
既無法下去
又不能向更高的地方攀升
在大理(外一首)
龐 潔
云南的月亮又薄又脆
一只瓷瓶掉進洱海
一生的時間都走在告別
與重逢的路上
蒼山作為背景
一個浪的道具
應(yīng)當(dāng)如熨帖的俗世生活
從詩歌的讖語中及時將人打撈
上岸后的世界依然空茫
沒有什么比你的沉默更鋒利
我把天空和云都返還給你
往事潮濕又明媚
不能悲傷呵
好天氣是隨機的
漢字的任意組合也是隨機的
活著是個漫長的過程
不提往昔的時候
每個人都覺得來日方長
舊 事
往事必須重提
如一只舊襪子的翻新
在儉樸的年代
補洞是一件性感的事
若制造一次虛擬的重逢
風(fēng)雨交加必不可少
虛擬是隆胸、變性是高科技
是詩歌分行的小把戲
是用毀掉你的滄桑的方式來殺你
而我慣用的伎倆
是寫一個晦澀的繁體漢字
給你辨認(rèn)它的內(nèi)核
前戲依舊
夏天也依舊
火熱如冰
舊事如新婚
味覺般妙不可言
高潮般妙不可言
裊裊的奶香(外一首)
畢福堂
在錫林浩特
羊是肥美的草原
根根青草是羊毛
大片大片的蒙古包
是白云失蹤的遺跡
而野花姹紫嫣紅的蓓蕾上
喧囂的紅塵了無蹤影
連一聲嘆息也沒有
一望無垠的奶香飄過來
翠綠的馬鳴
悠揚的長調(diào)
春風(fēng)像一條適時的鞭子
這些體內(nèi)有冰的萬千枝條
揮舞鞭子只幾個來回
就漸次返青了
嫩黃的本色
翠綠的本色
生機盎然的青春勃發(fā)的本色
這些適時的嚴(yán)慈的鞭打
將一度走失的風(fēng)景
重又抽回人間
阿克塞
宗 海
已經(jīng)很西了
我在偏遠(yuǎn)的邊陲小鎮(zhèn)
看到太陽的金輦
磕碰著翻越帶雪的祁連
直往下墜
此刻,我要說出旅人的孤獨
阿克塞的孤獨
以及漸漸降臨的黃昏的孤獨
晚風(fēng)吹過寬闊的國道
敦煌到格爾木的大型貨車
在此打尖逗留。又點火上路
一頭扎進了
當(dāng)金山口堆積的暮色
八坊十三巷(外一首)
馬文秀
英雄的巷子口,威武神秘
貌似,展翅待飛的禿鷲
或者,是一個無法張開口的大瓶子
滿滿灌進了時代的故事
卻,似囚禁的候鳥,回不去了。
無法抵觸的情
在被涂的紅色、黑色……的門里
窄小巷子攬著不同時代的建筑群
風(fēng)里、雨里享受一種祥和
霸主,占傲有口古井
飲了遠(yuǎn)客的馬兒、凈了廂房閨女的辮子......
救了十八戶人家的性命
揭開一種厚度,留意關(guān)閉的門。
墳 塋
我欲遮面逃竄,四周空曠
愕然 停頓
盡秋 末端
觀菊倍寂寥,,村頭擁擠、聒噪
墳塋,滴落的或是舒適
無知無覺
躺下的軀體被埋掉
西施或虞姬
無從評論,粗魯?shù)难哉Z隱去昨日
姓名、家世一并省略
醉影詩化了背影,心安理得后
沉默,一盞燈的記憶
圓的月,不被嘶鳴
緬懷的日子飄忽水中央
未曾著岸,一滴心痛
我想在白紙黑字里潑灑
一絲豪情
任由,游離的思緒飛爍
在碎小的笑聲里
捕捉一絲性情,哪怕短暫
在西拉穆仁草原上(外一首)
太 阿
馬隊向西拉穆仁草原深處走去,
溪流不動聲色,隱忍在馬蹄之外。
60度的草原白陽光一樣沸騰,
淺嘗輒止,幸好有向日葵。
這些都是在翻閱大青山之后,
在青色的城成為背景之后。
舞臺上的一切都是道具,
馬、蒙古包、人,離城最近的草原
滿足一個異族的初步想象和待客之道。
無法深入之人離開后很快消除記憶,
或者大張旗鼓口沫橫飛偏見,
只有孤獨的漫游者領(lǐng)會天地稀薄,
深刻,有時超過絕望的守候者。
一個人四處走走,朋友不近不遠(yuǎn),
也無須跨上駿馬,灰土灰臉的羊
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傳達。
到哪兒找到一根長鞭呢?
抽打一下即將凍僵的土衰黃的草,
抽出命名萬物的長調(diào)。
額爾古納
大興安嶺與呼倫貝爾草原的“捧呈”、“遞獻”。
奇跡總易被賤踏,黑山頭古城
隨遠(yuǎn)征的大汗與大軍消亡,
只剩一座小孤山與口岸對望。
我在門內(nèi)望了一眼國外無動于衷的草,
格桑花跳出來,牽引長途跋涉的人
來到額爾古納,講述幸存的奇跡。
而時間閉口不言,但河流會告訴你,
時間并不一定知道濕地的命運。
只因我站在高臺上,得以領(lǐng)略萬一,
河流從哪兒來,到哪兒逃遁,
中途在哪兒與草結(jié)合融為一體。
格;ㄒ仓滥陱(fù)一年開枝散葉,
但美好事物大多停留在當(dāng)下、鏡頭中。
我能對你說出的就這些,
詩歌之外的東西只能你親臨現(xiàn)場:
夕陽、不高的山、小城、河流、濕地,
我把她的名字修飾為上帝的“奉獻”。
假若你還想讓我說點什么,
那就再加上一個詞:孤獨,
其他,真的無能為力。
在結(jié)古鎮(zhèn)(外二首)
孫萬江
陽光照耀。
經(jīng)筒旋轉(zhuǎn)。
恢宏的尼瑪堆,神的世界。
一塊石頭一個心愿,一塊石頭一句通向天堂的語言。
太陽照在巨大的尼瑪堆上,折射出神的眼神。
不是虔誠者不要來。來了,你會頭疼。
結(jié)古鎮(zhèn),群山聳立。
在每一塊石頭里都有一座廟宇。
玉石之樹
一塊玉,潔白的玉。
一棵樹,茂密的樹。
玉樹遍地生長著寺廟、青藍(lán)的水域;
生長著經(jīng)文、精神的寶石。
牛羊的腳下是青草,青草的下面是沸騰的江河。
石頭的上方是經(jīng)文,經(jīng)文的里面是遼闊的青藏。
如果把祖國濃縮成為一條黃河、一條長江和一條瀾滄江
那么,祖國就是從玉樹出發(fā)的,抵達中原,抵達江南和云南。
玉樹,玉石之樹。
春天的玉樹
風(fēng)從高原來。
風(fēng)從草尖來,吹彎了三江源。
玉樹是那個提著木桶和雪山的藏族女人。
她用高聳的乳房把木桶和雪山融化。
玉樹駕著白云的四輪馬車,披著春天的歌聲
舞動長鞭,舞動挺拔的青藏。
她向天空和大地拋出驚天的三聲鞭響
像拋出的三次水袖。
秋風(fēng)中的土墻
尤 佑
在天妃宮炮臺的土墻上,我遇見秋風(fēng)
它從海面吹來
它從歷史吹來
在凸起的小土山上逗留,盤旋
隱藏在曠野上的訴求,泛起了潮汐
大海的詩歌從未消亡
秋風(fēng)連波,那洶涌的泥沙潮顯出成熟的臉龐
它的渾濁有太多的未知
一段木樁和被遺棄的藍(lán)色沙發(fā)
被大海拒絕接受,它們無奈地堆積在岸邊
像是看海的故人
草 原(外二首)
李全文
我跑不過一條河
只有馬可以。飲水時,它們會低下頭
向大地鞠躬
交出奔跑,喘息
歌聲掌管著所有的美酒
遠(yuǎn)方的客人必須盡興,喝到一條河流跑不動為止
魚之死
唯一的寵物
死于清晨。一條魚,選擇了
歸宿
我把它埋進花盆
讓死亡以花朵的形式
活著
雪
一場雪會經(jīng)過天堂
那里,親人的私語越來越重
落地時
沒有一只耳朵
可以接住
地理景觀與存在之思
張 璐
—— 恢宏的尼瑪堆折射出神的眼神(地理篇)評論
對行走于天地之間的中國當(dāng)代詩人而言,“地理”與其說是一個時空混合的概念,不如說是展示詩人心靈狀態(tài)的平臺。事實上,從源頭開始,地理與心靈“聯(lián)姻”就是中國詩歌的重要特色之一。一方水土滋養(yǎng)了詩人的性靈,他們便回報這方水土以詩情,田園詩、山水詩、記游詩、邊塞詩……這些詩作既依托于自然文化的“地理景觀”,又折射出特定時空主體的精神風(fēng)貌。
古往今來,不變的是詩人們寄托情感的物象,譬如清風(fēng)明月、四季輪回、南方的大海、北方的草地,變化的則是不同歷史時空中詩人們的心境。如果說傳統(tǒng)詩歌側(cè)重于文化心理的傳達,那么現(xiàn)代詩歌則側(cè)重于個體生命體驗的釋放,傳統(tǒng)詩歌中的“地理景觀”往往具有文化象征的意味,而現(xiàn)代詩歌中的“地理景觀” 則是詩人置身于其中的背景,是詩人思想情感的“觸媒”,是詩人深層心靈圖景的敞現(xiàn)方式。
在傳統(tǒng)詩歌中,月亮是思鄉(xiāng)懷遠(yuǎn)的象征,這一意象承載著幾千年來中國人由于時空阻隔而產(chǎn)生的復(fù)雜情感。在交通便利的現(xiàn)代社會,這種情感已逐漸淡化,在當(dāng)代詩人筆下,月亮成為他們進行存在之思的“起點”!对诖罄怼愤@首詩中,詩人龐潔所描寫的那輪“又薄又脆”的“月亮”只是觸發(fā)詩人獨特生命體驗的物象,而“云南”、“大理”只是標(biāo)明了月亮這一意象存在的地理空間,詩人最終要揭示的是時間與存在的關(guān)系,并借此表達一種特定時空中的現(xiàn)世生存之感:恰似“一生的時間都走在告別與重逢路上”的明月一般,“在路上”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人生存的常態(tài),短暫的生命在永恒的“月亮”的參照下,顯得空虛而茫然,人的生命是短暫中的漫長,只要“不提及往昔”就會有“來日方長”的錯覺,“此在”不是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反而更像是一次隨機地安排,充滿了“變數(shù)”。于是,生命的諸多不確定鍛造出詩人對現(xiàn)世存在的懷疑,在龐潔看來,人們生活的世界是一個病態(tài)的世界,人們用虛幻的假象麻痹自己,“隆胸”、“ 變性”這些“高科技”正用毀掉滄桑的方式扼殺自然而本真的生命。
如果“地理景觀”在龐潔詩歌中展示的是時代賦予現(xiàn)代人的獨特心理感受的話,那么“地理景觀”在尤佳的詩歌里呈現(xiàn)的則是詩人對理想生命境界的向往。胡楊是生長于塞外的一種具有傳奇意味的植物,它的生命可以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象征著人類頑強不屈的精神。在《原野上不朽的胡楊》中尤佳將原野上“褪去了葉子的胡楊”與“一只單飛的”“獨霸了整個天空”的鷹進行對比,進而呈現(xiàn)出一種“沉靜” 與世無爭的生命狀態(tài),枯老的胡楊佇立在怡然自得的風(fēng)里,“不追憶也不遐想”,仿佛已被時間遺忘,在了無牽掛的狀態(tài)中反而成為一道不朽的風(fēng)景。
然而,在這個浮躁的時代里,人們對漸漸迫近的死亡渾然不覺——“去年還踩在腳下的塵!薄敖裉靺s已爬上人們的腳踝”,大多數(shù)人都處于生命的焦灼中,詩人在驚嘆生命短促的同時,也揭示了現(xiàn)代人懸置漂浮的生命狀態(tài),“站在一朵云上/既無法下去/又不能向更高的地方攀升”(《去年還踩在腳下的塵!罚
詩人尤佳在兩種生命狀態(tài)的展示中,完成了對理想生命境界的禮贊,為現(xiàn)代人躁動不安的靈魂找到了出路。《樹葉的流言止于風(fēng)的隱語》書寫了詩人“老之將至”的復(fù)雜生命體驗“老光,近視,和散光”“匯集于夜色昏暗的魅惑之胸”,尤佳將衰老的生命比作“枯萎的葉子”、“一本沉睡已久的書”,生命的形式已經(jīng)簡化,但生命的內(nèi)容卻很豐滿,在看似波瀾不驚的生命表相之下,仍然充盈著“詩的柔情”和“散文的狂放”,仍然期待著一個自我救贖和放縱的契機。無論胡楊還是飛鷹,塵埃亦或樹葉,在尤佳的詩中都是借以彰顯生命激情、呈現(xiàn)生命狀態(tài)的工具,那些隱藏于“地理景觀”背后的深刻生命體驗才是詩歌的精華所在。
孤獨是現(xiàn)代生命的另一種狀態(tài),這是一種“置身局外、被分離隔絕的感受”。宗海的《阿克塞》,所展現(xiàn)的就是一個邊陲小鎮(zhèn)和一個旅人“漸漸降臨的黃昏的孤獨”,地理空間的偏遠(yuǎn)孤絕,夜幕降臨氛圍的營造以及一切都只是“在此打尖逗留”的境況,讓這份孤獨變得深重而壓抑;詩人太阿在西拉穆仁草原深處所體會到則是一種不同民族之間“無法深入”理解的孤獨,大多數(shù)人對草原“走馬觀花”的結(jié)果只留下了“口沫橫飛的偏見”,只有少數(shù)“孤獨的漫游者” 才能“領(lǐng)會天地稀薄”(《在西拉穆仁草原上》)。而詩人在額爾古納感受到的是一份帶有歷史滄桑的“孤獨”,“黑山頭古城”已經(jīng)消亡,“只剩下一座小孤山”,詩人慨嘆歷史的無情——“奇跡總易被踐踏”,惋惜只能短暫存在的“美好事物”——“大多停留在當(dāng)下、鏡頭中”,進而表達一種無法與時間抗衡挫敗感(《額爾古納》)。
詩人尤佑的《秋風(fēng)中的土墻》則是在“天妃宮炮臺土墻”的秋風(fēng)中領(lǐng)略到的一種“被遺棄”被拒絕的“未知”的具有歷史縱深感的孤獨。除了生之焦灼與孤獨之外,死亡是存在的一種特殊形式,詩人馬文秀以“遮面逃竄”的方式來表達對死亡的憂懼,并從墳塋中參透了死亡的玄機:死亡是一種“姓名、家世一并省略”的歸零的虛無(《墳塋》)。而李全文在《魚之死》中所描繪的“以花的形式”“活著”的死亡,卻顯出了詩人面對死亡的達觀與灑脫。
總之,“地理景觀”的背景化、媒介化是現(xiàn)代詩歌一大趨勢。如果將外在的“地理”看作是現(xiàn)代詩歌的“大宇宙”,將內(nèi)在的“心靈”看作是現(xiàn)代詩歌的“小宇宙”,那么在“大宇宙”中形態(tài)各異物象的碰撞下“小宇宙”中的情感力量必然被激發(fā)出來,在這種“地理”與“心靈”的結(jié)合中,現(xiàn)代詩人的存在之思便躍然紙上了。
主編:龔學(xué)敏
執(zhí)行主編:李自國
編輯:馬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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