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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shù)心得] 【觀點】歷代寫意花鳥畫名家與源流(二)

7 已有 4692 次閱讀   2016-03-30 15:53
                        【觀點】歷代寫意花鳥畫名家與源流(二)  
                                           作者:尹滄海 
             三、以書入畫,獨尚水墨之寫意花鳥畫風在元代的完成     元代為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是興起于漠北的馬背民族,“馬蹄所過,廬舍為墟,文物典章,暗然無睹”。 政權(quán)鞏固之后,在政治上推行民族歧視政策,人分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其中漢人指原金人統(tǒng)治的中國北部人,南人則指南宋統(tǒng)治下的漢人。文人(士人)的社會地位也是極低的,有“九儒十丐”之說,[30]大多的漢族文人空有“修齊治平”的抱負,而報國無門,再加上對異族統(tǒng)治的仇恨,于是元代文人大興隱逸之風,“或隱于朝,或隱于市,或隱于林泉。每欲籍筆墨,以書寫其胸中塊壘,或托物言志。故所作,以寫愁懷者,多郁蒼,以寫忿恨者,多狂怪之士,以鳴高高蹈者,多野逸,任一已之秉性,或?qū)憵埳绞K,或為麻為蘆,既不以技巧法式為重,也不以精工富麗為其詣,信筆草草,隨意涂抹自成蹊徑!代的文化政策松弛,對在野文人放任自流,因此比較而言,元代的文人畫家在創(chuàng)作上較為自由。文人們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花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又由于沒有“文字獄”,文人們可以自在地抒發(fā)自己的情感、性靈,因而這看似嚴酷的社會環(huán)境卻造就了文人畫藝術(shù)的高度成熟和蓬勃發(fā)展。


  元代是文人畫成熟、興盛的時期,在技法上,表現(xiàn)為以書入畫,由色彩轉(zhuǎn)向水墨;在情致上,則強調(diào)高逸脫俗,標榜“士氣”!爱嬕栽姙榛,以書為骨”成為這一時期繪畫發(fā)展的最強音。宋代蘇軾、文同提出的以書入畫的審美規(guī)范在元代畫家的藝術(shù)實踐下,到達了高度的成熟,具體地說,即在中國畫最基本的構(gòu)成元素——筆墨上,有了新的突破。 “以書入畫”、“書畫同體”,是元代寫意畫最具時代特色的標志,在筆墨形式上,繪畫融入了書法的筆觸,這是寫意畫由宋向元轉(zhuǎn)化的一個重要特點。

  中國繪畫藝術(shù),自原始時代起,“線”的審美地位就特別突出,經(jīng)過幾千年的延續(xù)與發(fā)展,“線”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更是極其豐富,形成了諸多的線描風格,如鐵線描、游絲描、蘭葉描、折蘆描、水紋描等。在風格上則有“曹衣出水”、“吳帶當風”、“春蠶吐絲”、“行云流水”等等。但隨著山水畫、花鳥畫作為獨立的畫種出現(xiàn)后,線描技法也就暴露出它的局限性,因此,唐以后對“墨”的應(yīng)用日趨豐富、成熟。如唐代有王洽的“潑墨”,王維的“破墨”,宋代有徐崇嗣的“沒骨”,米家父子有“米氏云山”和梁楷的“減筆”,對“墨”的運用和探索,擴展了中國畫的技法語言,豐富了中國畫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中,墨的運用與線的表現(xiàn)相結(jié)合,擴展了文人畫家的用筆之路,變描為寫,引書入畫。

  從中國繪畫發(fā)展之過程來看,書與畫是在互相影響、互相推動中發(fā)展的,尤以文人畫興起之后,書法對繪畫的影響愈加明顯。出于對刻畫積習之不滿和藝術(shù)發(fā)展的必然,元代文人畫家們化繁為簡,變描為寫,以書入畫,探索新的表現(xiàn)手法,將書法中的諸多書寫成分移植入畫。而這恰好是當時文人畫家之優(yōu)勢所在。但是在變描為寫的過程中,筆觸的變化不像在書法中那樣本身就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主體,在繪畫中,它要統(tǒng)一在整個畫面形象中,要服從形的需要,所以元代畫家以書入畫,還是十分謹慎的,依據(jù)造型的需要,小心地將書法用筆運用到繪畫中,這與后世的大寫意還有一定的距離!白兠铻閷懞,首先要求畫家對所要表現(xiàn)的對象有深切的感受和準確的把握,這樣在創(chuàng)作時才能做到取象不惑、下筆不疑、心手相應(yīng),從而收到筆過形具、形具神全的藝術(shù)效果!盵32]書法忌諱描筆,用書法筆法“寫”出來的形象同樣不可反復添加和修改。所以以書入畫在初期,蘭、竹、古木、怪石可以一筆顯形,便于書法用筆。“梅蘭竹菊”四君子畫在宋代就已被文人畫家喜愛,并被賦予了人格的象征意義,文人畫家寫此自況,抒發(fā)心緒,于是墨筆蘭、竹的創(chuàng)作便蔚成風氣!耙詴氘嫛苯(jīng)元人的努力,用筆開始靈動起來,筆墨的形式美開始成為審美對象,也成為文人畫家的自覺追求。畫家們“無須依循物象拘謹?shù)毓蠢彰枘,而是通過用筆的中、側(cè)鋒并用,順、逆筆兼施,或直拖橫掃,尖鋒與禿鋒混用,渴筆與濕筆互見,離披點畫、跡斷氣連、指腕虛活、收放自如,筆觸依于物象而不黏著于物象,跡劃源于書法而又不雷同于書法,這才是以書入畫的精旨所在。元代畫家們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蕭散’了宋法而再呈新機”。[33]如元四家筆法莫不如是,但也莫不統(tǒng)控有法,畫出山勢之崔巍,并以生動之筆觸構(gòu)成特有的韻律之美。

  元代花鳥畫“不施彩,而純以墨色者”源于人們審美思想的變化,這種變化不是空穴來風,是由多方面的原因決定的。元代文人入仕無門,著名的畫家被任用的除趙孟頫外幾乎沒有其他人。士人們于是把繪畫作為抒發(fā)感情的一種工具,“聊寫胸中逸氣”,充滿隱逸思想,繪畫強調(diào)個性表現(xiàn),追求“以素凈為貴”、“疏淡”、“冷寂”、“清逸”、“幽雅”的境界。這與崇尚自然,不假雕飾的道釋審美思想相吻合。當宋代院畫色彩艷麗得無以復加時,出現(xiàn)沒有鮮艷色澤的水墨畫,會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鮮艷的色調(diào)與淡雅的色調(diào)在一定時期之內(nèi)總是交替流行的。墨花墨禽,特別是水墨寫意,對繪畫技巧的要求特別高,而這也恰好成為元代畫家在繪畫技法成熟之后所要進一步探求的發(fā)展之路,這一點在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中可以得到印證。水墨花鳥在元代流行還有一些具體的原因,例如紙的大量投人使用,元紙品種很多,如紹興產(chǎn)的色粉箋、蠟箋、黃箋、花箋、羅紋箋,江西產(chǎn)的白篆紙、觀音紙、清江紙,還有麻黃紙、銅山紙、常山紙、臨川山箋、上虞紙等(《美術(shù)從書》)紙更適用于水墨作畫,在客觀上促進了水墨花鳥畫的發(fā)展。不然,很難想象會在熟絹上創(chuàng)造諸如此類之技法樣式與筆墨變化。此時,不但梅、蘭、竹、菊用墨色繪畫,就連色彩艷麗的牡丹、荷花、錦雞、鴛鴦、野鴨都用墨色表現(xiàn),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變化。在墨的運用上,元代畫家破除僵滯板刻,求取靈透鮮活,強調(diào)將濃遂枯,帶燥方潤。墨的濃淡干濕、積留洇化,也和書法的筆觸一樣,成為畫家豐富的表現(xiàn)語言。墨的變化和應(yīng)用,既服從于造型的需要,同時也是為了營造烘托出特有的意境與情蘊,乃至標舉出作品的品位與格調(diào)。中國畫的根本范疇——筆墨,二者結(jié)合,在元代終于造就了筆含于形、氣蘊于象,詩鑄其魂的高逸之風。

  文人畫的高度成熟使元代繼五代兩宋之后,又形成了一個新的藝術(shù)高峰,成就了一批超邁古今的大家,高古拙樸,簡率超逸,幽渺荒寒,恬淡安然。上接宋之墨韻,以寫法入畫,下開明清水墨寫意之先河。元代花鳥畫的發(fā)展,前期基本延續(xù)前代,重規(guī)矩,尚法度,不過漸漸褪去工麗纖巧而轉(zhuǎn)向率真,如趙孟頫、錢選等人,后期主要體現(xiàn)為以水墨代色彩,文人氣息濃郁的時代風貌。

  縱觀元代花鳥畫家,元初首推錢選,錢選字舜舉,號玉潭,又號巽峰,別號清癯老人,吳興人。宋景定年間鄉(xiāng)貢進士,入元后歸隱,工詩善書畫,人物、山水、花鳥都有精湛的造詣。遠師趙昌,逸品與古無辨,尤善折枝,得意者往往賦詩其上。與趙孟頫等合稱“吳興八俊”,“能畫嗜酒,酒不醉不能畫,而絕醉亦不可畫矣;惟將醉醺醺然,心手調(diào)和時,是其畫趣。畫成,亦不暇計較,往往為好事者持出”。(戴表元《剡源文集》卷十八《題畫》)作品以花鳥、人物居多,早期作品工巧精致,有宋畫院遺風,后期多作水墨寫意,花卉清逸典雅。錢選之工筆畫繼承了宋人的工細艷麗之畫風,但其中透出文人氣質(zhì),晚年愈加趨于簡略,淡雅而有古趣,在元代水墨花鳥畫的發(fā)展上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錢選在繪畫理論上也有一定的見解,如趙孟頫曾問他:“何以稱士氣?”錢舜舉日:“隸體耳!畫史能辨之,即可無翼而飛。不爾,便落邪道,愈工愈遠。”(見董其昌《容臺集》)追求托物言志之意韻。

   趙孟頫,字子昂,號松雪,出身宋朝宗室,宋太祖十一世孫,湖州人,宋亡后仕元,官至翰林學士承旨,封魏國公,謚文敏。趙孟頫為元初畫壇領(lǐng)袖,主張復古,其有論畫云:“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今人但知用筆纖細,敷色濃艷,便自謂能手。殊不知古意既虧,百病橫生,豈可觀也。吾所畫,似乎簡率,然識者知其近古,故以為佳。此可為知者道,不可為不知者道也!(張丑《清河書畫舫》)趙孟頫的“古意”生張,實際上是指取法唐、五代、北宋,重氣韻骨法,反對南宋院體張揚躁露刻習之病。其花鳥畫雖然也有南宋院體遺風,但總體文雅灑脫,其勾勒用筆更具書法意趣,飛白蒼勁之線,為前人所無。其妻管道昇。以畫墨竹最為著名,據(jù)史料所載,她畫的竹枝使人感到“清風徐來,寒氣襲骨”,代表作有《墨竹圖》卷等。此外,長子趙雍、外甥王蒙也都是當時之名家。在趙氏以后,繪畫思想日趨解放。筆墨更臻簡逸,待元四家出,各立門戶,元代繪畫之風格進入成熟階段。而從高克恭的米派山水畫風中蛻變而出的方從義,卻走向更為簡逸、恣意的藝術(shù)境界。

  方從義,字無隅,號方壺。江西貴溪人。他“早棄世塵事,深求性命之學”(危太素《〈山庵圖〉序》,《危太樸文集》卷六),信奉道教,在江西貴溪的龍虎山“上清宮”做道士。方從義棄塵絕俗,放浪于山水之間,為自己筆下的山水增添生氣,同時又善于從傳統(tǒng)筆墨中汲取精華,這兩方面的收獲促進了方從義自成一派的放逸畫風。方從義畫風出自二米一系,他說:“米襄陽父子,一掃畫壇積習,予時時濫漫寫之!(顧復《平生壯觀》卷九)又獨辟蹊徑,“似米法而氣厚”,把繪畫視作自然的精神釋放。方從義的成熟風格可分為三類:或闊筆大寫,放浪形骸,如《高高亭圖》;或小筆微茫,清疏簡潔,如《云山圖》;或逸筆曠達,爽利磊落,如《武夷放棹圖》。方從義后期山水畫,一變早年的整飭嚴謹,粗服亂頭,若散僧入圣,而這種粗服亂頭往往正是其作品的可貴之所在,如此之畫風或許本來就是其釋道儒互參在畫面上的體現(xiàn)。唐肅評日:“……其心與道俱,知與神通,揮灑翰墨之際,千態(tài)萬狀,不假摹擬,渾然天真,而超出乎丹青畦畛之外……”(《丹崖集》卷五)方從義的畫風在元代還是與當時的風格有一定距離的,元人雖尚意,但距明清的大寫意還很不同,對形似的要求仍然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元人以書入畫,追求筆墨意趣,但仍要服從于形,而方從義晚年作品則明顯超越了當時的畫風,顧復有言:“書家以平正為妙,險絕為神,吾以為畫亦宜然。宋元諸大家非不知,而不為者,恐不入時人眼耳。惟方方壺能悟此理而形之筆墨,觀其諸圖,樹不成樹,石不成石,亭不成亭,近世畫家亦腹誹而目笑之,殆所謂:‘詩到令人不愛時’者耶!(《平生壯觀》卷九)可以說方從義的寫意山水已由以前的注重形似階段轉(zhuǎn)而為寫意畫的寓意與移情階段。而這也正是本文把方從義這位山水畫家在此單獨列舉之原因。

  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程式風格,而當這所謂的程式風格成熟之時,便也是這一風格僵化的開始。因為在這種所謂成熟的狀態(tài)下,眾多畫家和后來者便會趨之若鶩,因而在總體風格上亦極易流俗與落于邪道。而偉大的畫家卻不會盲從,他們的發(fā)展往往是在“托古改制”的名義下進行的,把目光追溯到前代,從那里吸取營養(yǎng),獲得啟發(fā),從而走出一條有別于當前狀態(tài)的,具有新的生命力的藝術(shù)道路。當他們把目光投向前代的某一時期的同時,另一種因素也在潛移默化地起著作用,這就是生活的體驗,亦即董其昌所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也是現(xiàn)當代藝術(shù)家所普遍關(guān)注與身體力行的,所不同的是,當代人們由于急于創(chuàng)新,缺乏對傳統(tǒng)審美規(guī)范的審視以及體驗,從而在創(chuàng)新中,缺少應(yīng)有的法度與尺度,變得庸俗淺薄。

   倪瓚,字元鎮(zhèn),號云林、荊蠻民,別號頗多,性格狷介,好沽,世稱倪迂,無錫人。倪瓚終生隱逸,有著濃厚的道家、禪宗思想,“好僧寺,一往必旬日,篝燈木榻,蕭然晏坐”。(《云林遺事》)倪瓚的書法、繪畫和詩都達到了很高的成就。詩取法唐人,古淡天然;書從漢隸人手,高簡古樸;繪畫早年學董源,晚年益精,一變古法,以天真幽淡為宗,世稱逸品第一。倪瓚生前就已獲得極高的聲譽,身后更是折服了明清兩代畫家,董其昌評之曰:“吳仲圭大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guī),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云林古淡天真,米顛后一人而已!(《畫禪室隨筆•畫源》)潘天壽說:“宋人易摹;元人猶可學,獨云林不可學。其畫正在平淡中,出奇無窮,真使智者息心。力者喪氣,非巧思力索可造也!盵34]嘗自云:“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與蘆,仆亦不能強辨為竹,真沒奈覽者何?”(《題畫竹》)可知彼時對自然物象的摹寫已不再是繪畫創(chuàng)作的重點,而是因心造境,抒發(fā)性情,追求一種超越形象的深遠意味。

  吳鎮(zhèn),字仲圭,號梅花道人,嘉興魏塘人,習理學,通佛道,博學多聞,稟性孤耿,隱居不仕,以詩畫自娛。其畫師承巨然,卻能獨出蹊徑,自成一家。題材多作《漁父圖》,筆力堅實,嚴肅沉郁,用墨干濕并用,不廢渲染。吳鎮(zhèn)善于用水墨畫竹石松梅,每喜畫竹,多用宣紙,絹素畫極少。

  元四家各具風貌,倪瓚、吳鎮(zhèn)皆兼善花鳥,黃公望、王蒙的山水作品皆達到高超的境界,都是元代文人畫家以書入畫、因心造境的典范作品。同時,王淵、張中、陳琳以及元初善畫水仙的趙孟堅,以畫蘭著稱的鄭思肖和后來以畫梅花著稱的王冕等,均以畫花鳥名世。

  王淵,師黃筌,畫工筆重彩,色彩艷麗,后由色彩轉(zhuǎn)向水墨,如《桃竹錦雉圖》、《竹石集禽網(wǎng)》。他用墨畫錦雞、桃花,做到了“墨寫桃花似艷妝”,令人賞心悅目。張中為元代水墨花鳥畫名家,有《芙蓉鴛鴦圖》傳世,畫中的鴛鴦,羽毛華麗,墨色層次豐富,所畫的雌雄二禽傳神自然,他把淺絳山水的情調(diào)運用到花鳥畫上,呈現(xiàn)出一種野逸天然的情趣,這也正是其不同于宋人花鳥畫之處。陳琳的《溪鳧圖》描繪的是一只站立在溪流旁體態(tài)肥碩、色彩艷麗的野鴨,用色墨畫成。鴨的背部羽毛及腳掌,用筆工致,頸部用干筆皴擦,胸部用淡、濃兩種墨色相接,其襯景芙蓉、秋水,采用勾勒筆法,近乎兼工帶寫,整幅畫面以墨色為主,著色簡淡。為元代花鳥畫由色過渡為墨的一個典型例證。趙孟頫贊曰:“陳仲美戲作此圖,近世畫人皆不及也!

  趙孟堅,字子固,號彝齋,為人修雅博識,以氣節(jié)稱于世,在詩歌、書法等方面都很有成就。他的繪畫受揚無咎影響,喜歡畫梅、蘭、竹、菊、松石、水仙。傳世的作品《水仙圖卷》,白描雙鉤,勁爽秀逸,此外《墨蘭圖》、《歲寒三友》也頗秀雅。

  鄭思肖,原名現(xiàn)在已無人知曉,宋亡后改名“思肖”,號所南,“肖”,影射趙,表示他思念趙宋。他平時坐臥都向著南方,且每逢節(jié)日都到郊外向南方哭拜。善畫蘭,是自己情操志向的一種表達。他在一幅畫上題道:“純是君子,絕無小人!痹⒁庥诋嫛K嫷哪m疏花簡葉,根不著土,有人問他為什么要如此畫,他回答道:“土為蕃人奪,忍著耶?”現(xiàn)存《墨蘭》,構(gòu)圖簡潔,蘭花飽滿,蘭葉互不交叉,用筆沉穩(wěn)流暢,婉轉(zhuǎn)富有變化,寫出了蘭花馨香浮動的古雅之風。又有題畫詩曰:“向來俯首問羲皇,汝是何人到此鄉(xiāng),未有畫前開鼻孔,滿天浮動古馨香。”作者借蘭花的自敘表達自己超凡脫俗的志向品格。

  王冕,字元章,號煮石山農(nóng)、梅花屋主等,諸暨人,家境貧寒,賣畫為生。晚年隱居在家鄉(xiāng)九里山過著“與月徘徊”的清貧生活。相傳他“著高檐帽,披綠蓑衣,履長齒屐,佩木劍行歌于會稽市;蝌T黃牛,捧《漢書》以讀,人或以為狂生”。(徐顯《稗史集傳》)王冕以畫梅名于世,師法揚無咎,用筆遒逸,自成一家。所作《墨梅圖》,梅的枝條從畫的右上方伸展而左下成對角線的長勢,枝條分杈交錯,花朵紛繁重疊,使畫面豐滿茂密,人們稱這種畫梅的形式為“梅蘩”。枝頭上的梅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吐蕊盛開,正側(cè)偃仰,千姿百態(tài)。此畫用沒骨淡墨畫怒放的花冠及濃墨點其花托。梅花圓潤,清冽簡潔。作者在這幅畫上題詩云:“明潔眾所忌,難與群芳時;貞貞歲寒心,唯有天地知!蓖趺嵘黼H遭遇,使人領(lǐng)悟到這不僅是凌寒不凋的梅花,而且是作者自己不隨世浮沉,貞潔孤高的情懷。他又曾在畫上題寫:“吾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其詩文亦卓有成就,詩風縱逸遒勁,質(zhì)樸自然。

  王冕以畫梅享有盛名,明代的很多畫家都受到他的沾溉。據(jù)說劉世儒少時于故鄉(xiāng)石壁之上曾見王冕所作的梅花,至此深思力學。又多方試驗,其中一種方法為:礬絹時,先將油紙之碎片撒于絹上,然后用筆。再去掉油紙,看上去好似雪片紛飛與所畫之花爭勝。其實運用某種特殊的“術(shù)”輔助筆墨的表現(xiàn)早已有之,如從米芾好用紙筋、蔗滓、蓮房蘸墨作畫乃至張旭的以發(fā)代筆。然張彥遠說:“有好手畫人,自言能畫云氣!   ∮嘀^日:‘古人畫云為臻妙,若能沾濕綃素,點綴輕粉,縱口吹之,謂之吹云,此得天理,雖曰妙解,不見筆蹤,故不謂之畫!薄(《歷代名畫記》)猶以今日畫壇觀之,則此風一開,但凡取巧者皆可為畫,有招搖于市井以獲利;有飾以各類稀奇名目和派別,則又可以賺得“學者”、“藝術(shù)家”之稱號。究其品位則有辱斯文,而又每每“著書立說”,遂使謬毒流傳日廣。

  綜觀元代,工整富麗之花鳥畫風,上承兩宋之余緒于元初,然終因水墨寫意日益興盛而見衰頹。特殊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造成了元代特殊的藝術(shù)格局,故有元一代,雅好游戲筆墨者,濟濟多士,其專長一科的專門畫家亦甚多。其實,在元代幾乎凡能以畫名者。大都可作水墨簡筆,這就使觀念性的文化特征日益突出。就題材而論,象征著凌霜傲寒的梅、蘭、竹、菊四君子畫最為盛行,而這其中,又以墨竹最為盛行。四君子以下,花鳥次之,枯木窠石又次之。在當時,專善墨竹者,以管道昇、李衎、柯九思、楊維翰四家為最。

  李衎,字仲賓,號息齋道人,薊丘人。秉承了宋代的寫實畫風,對文同墨竹極為推崇,“悉棄故習,一意師之”,又作設(shè)色雙鉤法,師法五代畫竹名家李頗,達到了“畫如竹”的逼真效果。李衎把多年的畫竹經(jīng)驗匯集成《竹譜詳錄》一書,其中“畫竹譜”論述畫竹的技法,“墨竹譜”論述墨竹的畫法,均是他考察實物的詳盡記錄。故宮博物院藏《竹石圖》軸是李衎的一件成功的雙鉤竹作品。筆法工致,枝葉濃淡掩映,生動地刻畫了竹之風韻。

  柯九思,字敬仲,號丹丘生,仙居人。善畫竹,而且博學,墨竹師文同,枝葉疏散有致,頗具奇趣。提倡書法入畫,所畫墨竹號“八分竹”,自成一體。

  楊維翰,字子固,號方塘,暨陽人。畫竹別有一格,時稱“方塘竹”。此外,亦畫梅、蘭,畫史有載,此不贅述。

  有元一代,論畫著述甚多,就墨竹論,李衎有《竹譜》、柯九思、吳鎮(zhèn)分別有《墨竹譜》傳世,但多已散佚。元代繪畫,以寄興寫情為旨,追求神逸之境,由此,對形神關(guān)系的論述比較前人不同,逐步把“形神兼?zhèn)洹边^渡到了“神過于形”。元初趙孟頫有“形態(tài)”與“性情”兼?zhèn)湔f,到了湯垕則稱:“氣韻為先,形似為末”(《畫鑒》)。對于神,又有“性情”、“風神”、“趣”、“韻”等提法。如黃公望提出了“理”、“趣”、“韻”兼?zhèn)涞挠^點,這里的“趣”包括多種內(nèi)涵,認為“趣”是畫家對于描摹對象的主觀感知的表現(xiàn),將“韻”解釋為“士夫氣”;湯垕認為“趣”是描摹對象的“天真”與畫家自身主觀“筆意”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既指“興趣”之“趣”,即畫家本人主觀上的情趣,還有“天趣”之“趣”。僧覺隱云“怒氣寫竹,喜氣寫蘭”(李日華《六硯齋筆記》),把物象與主觀情緒聯(lián)系起來,畫家筆下的物象直接成為畫家心緒的對應(yīng),強調(diào)畫家的主觀氣質(zhì)風骨、情趣意緒在繪畫作品中的表現(xiàn)。形似被放到了次要的位置。到此處,已開明朝水墨寫意之先聲。

  元代水墨花鳥畫的發(fā)展,以書入畫,“寫”成為主要的技法手段,通過“寫”使筆墨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豐富了中國畫的形式美和表現(xiàn)力!皩憽比谶M書畫家的思想、情感、意蘊和文化內(nèi)涵,至此“寫意”這一詞語進一步確立并大行其道。墨畫花鳥、文人墨戲成為這一時期的主流。在這一點上,我們應(yīng)為歷史上觀眾的審美境界自豪,能欣賞水墨的民族必是高雅而淳樸的民族。

  四、由重神到寓意——元代寫意花鳥畫風對明代的滲透

  明朝建立以后,設(shè)立錦衣衛(wèi)監(jiān)控臣僚,大權(quán)集于皇帝一身,為鞏固皇權(quán),大肆殺戮功臣;在思想上,推行程朱理學;在文化藝術(shù)上,采取籠絡(luò)和高壓手段,把“不為君用’’的罪名寫入法典,實行嚴懲:“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35]對隱逸之舉大加鞭撻,同時對出仕者高壓控制,稍不留意,就遭殺戮。

  元代所遺著名畫家?guī)缀醣恢煸皻⒈M。有的因不稱旨被處死,如趙原、盛著、周位,有的因其它原因慘遭不幸,如徐賁、楊基、王蒙等。畫家們失去了隱而不仕的自由,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符上意,由于朱元璋提出“復宋”的口號,明早期,南宋畫風興盛。

  總的來說,明代江南經(jīng)濟日趨繁榮,中國畫作為商品進入市民生活,在以吳地為主的地區(qū),形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藝術(shù)市場,不少畫家紛紛前來吳地賣畫為生。比如沈周、文徵明、唐寅等。明中期以后,文化的高壓政策相對寬松,文人畫家可以比較自由地從事創(chuàng)作。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逐步遭到懷疑和批判,特別是明后期,掀起了一股有叛逆傾向的人文思潮,李贄倡“童心說”,主張“自然之性”,反對程朱理學;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以三袁為代表的“公安派”,以“情”反“理”,主張“直抒性靈”。這種個性解放的思潮對直抒胸臆的寫意畫的出現(xiàn)也有一定的促進作用。   

  明代的繪畫趨于文學化、移情化,也日益注重風格、形式、技巧,在繪畫理論方面出現(xiàn)了主形、主理、主意數(shù)種,而以主意者為多。由北宋開始的文人畫重神重意之風到了元明發(fā)展成為重神寓意的潮流,比如,文徵明認為作畫應(yīng)該“作家、士氣咸備”(《盤谷敘圖》),“作家”指畫家的繪畫技巧在畫面上的表現(xiàn),而“士氣”則指畫家的士大夫氣質(zhì)、胸襟、修養(yǎng)、情趣等在繪畫作品風格中的體現(xiàn)。高濂論畫以“天趣”、“物趣”、“人趣”:“天趣者,神是也;人趣者,生是也;物趣者,形似是也!(《燕閑清賞箋》)練安論畫重理而輕形似:“蘇文忠公論畫,以為‘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余取以為觀畫之說焉。畫之為藝,世之專門名家,多能曲盡其形似;而至其意態(tài)情性之所聚,天機之所寓,悠然不可探索者,非雅人勝士,超然有見乎塵俗之外者,莫之能至!狡涞弥亩鴳(yīng)之手也,心與手不能自知,況可得而言乎?言且不可聞,而況得而效之乎?徒效古人之跡者,是拘于塵埃糠秕而未得其實也!(《金川玉屑集》)再如李日華所云:“古人繪事,如佛說法,縱口極談,所拈往劫因果,奇詭出沒,超然意表,而總不越實際理地;所以人天悚聽,無非議者。繪事不必求奇,不必循格,要在胸中實有吐出,便是已!”(《紫桃軒雜綴》)

  明人對于神、意的論說也較前代有所發(fā)展,比如徐渭繼承王陽明的心學理論,認為“中也者,人之情也”(《徐文長文集》卷十七),強調(diào)藝術(shù)的移情性,提出“詩本乎情”、“真率寫情”的藝術(shù)觀點。

  元代以書入畫,對書法筆觸的探索還是相當謹慎的。而到了明代,筆墨的地位進一步加強,而且開始與形似分離開來,獲得了獨立的地位。文徵明云:“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筆墨,作山水以自娛!崩铋_先在《中麓畫品》中論“畫有六要”,專談筆法:“一曰神筆法。縱橫妙理神化!磺骞P法。簡俊瑩潔,疏豁虛明!焕瞎P法。如蒼藤古柏,峻石屈鐵,玉柝缶罅!脑粍殴P法。如強弓巨弩.……五曰活(按:活筆法)。筆勢飛走,乍徐還疾,倏聚忽散!粷櫣P法。含滋蘊采,生氣藹然!盵36]董其昌說:“以蹊徑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不如畫!(《畫禪室隨筆》)陳繼儒則說:“文人之畫不在蹊徑而在筆墨!(《盛京故宮書畫錄》)在這里,繪畫的優(yōu)劣不在形象的描繪,而在筆墨的意蘊,筆墨成為評畫的最高標準。董其昌云:“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方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復可救藥矣!(《畫旨》)這筆墨的意趣又歸于畫家的主觀涵養(yǎng),“意之在人,須有所修養(yǎng),始能超妙無儔,而足見美于畫。于是多主學養(yǎng)品性胸襟諸端,有深純之涵治!盵37]

  強調(diào)主體的修養(yǎng),在明代畫論中不絕于書。董其昌說:“畫家六法,一曰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nèi)營,成立鄞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畫眼》)李日華云:“點墨落紙,大非細事;必須胸中廓然無一物,然后煙云秀色。與天地生生之氣,自然湊泊筆下,幻出奇詭。若是營營世念,澡雪未盡,即日對丘壑,日模妙跡,到頭只與髹采圬墁之工,爭巧拙于毫厘也!(《紫桃軒雜綴》)岳正云:“……學者于游氣之暇,適趣寫懷,不妄揮寫。大都在意不在象,在韻不在巧,巧則工,象則俗矣。”(《畫葡萄說》)其實根源于文人對佛、儒、道的互參,因文人自幼受儒家思想影響,積極人世以圖功名與報國之志,而反映在現(xiàn)實上則往往是與一己之志向相左,這進與退之間,便牽連了他們對生與死、功與逸、出仕與歸隱等許多問題的思考。于是道與佛的世界觀便在人們的心底上浮。并發(fā)生作用。反映在繪畫上,也便不再是一味地追摹古法。心靈與精神得以解脫的欲念在院畫中得不到實現(xiàn),而在文人的墨戲與自娛中得到證實。因此文人畫也終于在明中后期超過了院體畫的勢力,于是寫意之風一時興盛。只是寫意畫興盛之初,人多盲從。明沈顥所說即為一例:“今人見畫之簡潔高逸者,曰:‘士夫畫也,以為無實詣也。實詣指行家耳!不知王維、李成、范寬、米氏父子、蘇子瞻、晁無咎、李伯時輩,士夫也,實無詣乎?行家乎?” (《畫麈》)明代中國畫的詩、書、畫、印四大特點已臻完善。在筆墨技法上,從人物到山水、花鳥的造境也已眾妙畢備。筆墨的發(fā)展是為了抒情性的需要,是為了畫的意境。與此相關(guān),在材料上,明代造紙術(shù)達到了較完善的階段,皖南(即今之安徽涇縣一帶宣紙產(chǎn)地),稱“書畫紙第一”,江西鉛山新建為次(見王廉生《天壤閣雜記》)。由此可知,明代水墨畫之所以如此盛行,書畫宣紙的普遍使用無疑在其中起了促進的作用。

  中國寫意花鳥畫,發(fā)展到明代涌現(xiàn)出一批優(yōu)秀的畫家,林良便是其中之一。林良,字以善,南海人,成化間供奉內(nèi)廷,官錦衣指揮,善花鳥,有工筆設(shè)色和水墨寫意兩種。畫法源自南宋院體,他把簡率放逸的南宋山水筆法移植到花鳥畫的創(chuàng)作中,同時又有深厚的筆墨功力,故能自成一派。明代姜紹書《無聲詩史》稱他的作品“取水墨為煙波出沒,鳧雁免唼容與之態(tài),頗見清遠。運筆道上,有類草書,能令觀者動色”。如韓榮光題林良畫鷹:“此圖寫意兼寫似,咄咄逼人有真氣,草堂展玩生英氣,群雀窺簾驀驚避。”可見林良作畫用筆之生動與寫真功力之深厚。我們再看謝蘭生題林良畫荷花:“不丁書而能畫者鮮矣,畫鑒稱林以善作鳥皆遒勁如草書,人不能及,此幅敗荷數(shù)葉皆有顛張醉素意致!睆默F(xiàn)存作品來看,其寫意花鳥放而有法,逸而有度,筆墨、造型都有深湛的功力。林良處在明代寫意畫到大寫意的過渡階段,尚存在構(gòu)圖章法不夠嚴謹及其用筆上還有南宋院派“枯硬”的痕跡。

  其間又有孫隆,與林良同時。孫隆,字從吉,又字廷振,號都癡,毗陵(今江蘇武進)人。明開國功臣燕山侯孫興祖之孫。生卒年不詳,宣宗宣德年間入內(nèi)廷,官至侍御,后曾出任新安知府。工山水、人物,尤擅花鳥、草蟲、蔬果。以沒骨著稱,自成一家。畫法源自北宋徐崇嗣的沒骨法,趙昌的寫真,以及南宋梁楷、法常的簡筆水墨寫意,形成水墨色彩兼而有之的沒骨寫意。史載徐崇嗣的沒骨法,不用墨線勾勒,純以顏色畫成,而孫隆的畫法,墨色互用,以寫意筆法畫出,既有寫意畫的淋漓酣暢,又不失徐氏野逸之趣。但其作品也時有狂放無度,缺乏內(nèi)斂的一面。代表作品如《花鳥草蟲圖卷》,設(shè)色,畫鼠瓜、紫茄、萊菔、鹡鸰秋荷、青蛙睡蓮五則。其間配以各種野花野草,螽斯、豆娘、飛蝶,或工或?qū),或勾或染,用筆精熟,意韻悠長。卷后有明末清初之董振秀跋云:“孫公草蟲卷,乃墨戲也。公諱隆,自號曰癡,工于繪事。宣宗章皇帝時灑宸翰.御管親揮,公嘗與之俱。其點睛披皴之妙,種種毋論。……昔人有言:不繪人物而繪鬼魅,蓋因人物易見而鬼魅難知。公則于人所共見共知者,如水草蟲鳥之屬,時運戲筆,形神逼真,知公得心應(yīng)手,戲筆皆法家也。余曾于畫譜中見之,每為神往,懸想佳趣。忽得此卷,細觀其點染之工,運腕之妙,始信畫譜所載有不虛者!睂O隆對當時畫院的風格有很大的影響,成一時風氣。比如明宣宗朱瞻基就很受孫隆的影響,宣宗畫風格質(zhì)樸,簡逸率真,有文人意趣,《圖繪寶鑒•續(xù)編》云:“于圖畫之作,隨意所至,尤極精妙。蓋圣能天縱,一出自然,若化工之于萬物,因物賦形,不待矯揉,而各遂生成也。”宣宗朱瞻基的現(xiàn)存作品,如《瓜鼠圖》為水墨小寫意,筆墨洗練,形象簡逸傳神,與孫隆畫風頗有相似之處。

  經(jīng)過宋代蘇軾,元代趙孟煩的大膽嘗試,文人畫逐漸興起,同時也孕育了寫意畫風的成長,到明初形成了最富生意的寫意畫派,林良、孫隆的作品已不再像宋以來的院體乃至文人畫的風格,他們的作品從真正意義上體現(xiàn)了文人畫家在理論上所提倡而在實踐中所未能完成的寫意之境界,為明中期以后水墨寫意畫格局的形成,起到了奠基的作用。為后來寫意畫的重內(nèi)省、重象征性與喻義性,提倡精神之自由的寫意畫風提供了更為廣闊的空間。

  就寫意花鳥而論,林良、孫隆之后,對后世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畫家,當推沈周。沈周,字啟南,號石田,晚年號白石翁,長洲人,出身書香門第。性情隨和,敦厚淡泊,一生隱居不仕,詩文書畫,無所不通,山水、花鳥、人物無一不擅。沈周的山水極負盛名,而他的花鳥畫成就也同樣是極具魅力的。他追求清雅簡逸的文人意趣,而有自家面貌。沈周以花卉蔬果為題材的繪畫直嗣南宋禪僧牧溪衣缽,兼取元代墨花墨禽的寫意法,用筆更為簡放厚重,格調(diào)清逸。他的花鳥畫取材較廣,如《觀物之生圖冊》、《枇杷圖》、《辛夷墨菜圖卷》便是以平常的花卉蔬果魚蟹甚至家畜為描繪對象的典型作品。除了傳統(tǒng)的梅蘭竹菊外,其它諸如芭蕉、牡丹、蔬菜、鴨、蟹、蝦,都是他筆下表現(xiàn)之物,皆頗傳神。

  方薰《山靜居畫論》說:“石田老人筆墨,似其為人,浩浩落落,自得于中,無假于外,凡有所作,實力虛神,渾然有余!鄙蛑茏约阂舱f:“若以畫求我,我則在丹青之外矣!(汪砢玉《珊瑚網(wǎng)》)沈周是水墨花鳥從小寫意向大寫意過渡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他的學生文徵明、唐寅的花鳥畫直接出自他的家法,而其后陳淳、徐渭的水墨大寫意的成熟也有沈周的奠基之功。明代的花鳥畫發(fā)展至陳淳,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轉(zhuǎn)變,陳淳,字道復,號白陽山人,蘇州府長洲縣人。陳淳出生于文人家庭,在寫意花鳥的表現(xiàn)上,突出表現(xiàn)為重寫生,往往“一花半葉,淡墨欹豪,疏斜歷亂之致,咄咄逼真”。這也是他與林良的帶有南宋院畫習氣的畫風的區(qū)別。以至于文徵明在題陳淳晚年所作《“觀物之生”花卉卷》中贊嘆道:“道復游余門,遂擅出藍之譽,觀其所作四時雜花,種種皆有生意,所謂略約點染,而意態(tài)自足,誠可愛也!”又如錢允治在《陳白陽集》序文中所說:“少雖學于衡翁,不數(shù)數(shù)襲其步趨,橫肆縱恣,天真爛然,溢于毫素,非天才能之乎?”陳淳早期作品偏于工整清秀,還明顯帶有文徵明的痕跡,但由于他放逸曠達的性格,使繪畫風格日益脫離文氏面貌,上追沈周,兼取沒骨設(shè)色,勾花點葉諸法,而自成一家!鞍钻柕廊俗鲿嫴缓每6b有逸氣,故生平無一俗筆;在二法中俱可稱散僧人圣!”(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董其昌評曰:“白陽陳先生深得寫生之趣,當代第一名手不虛也!(董其昌題《陳道復墨花卷》,載《十百齋書畫錄》寅集)陳淳曾入國子監(jiān)修業(yè),然不愿為所羈,于是急流勇退,自中年以后,安貧樂道,好玄學,寄情山林。曾寫詩遣懷日:“世態(tài)等之薄,人情學水忙;豈知百年后,勛業(yè)總微茫!薄捌缴杂猩搅旨模毁F功名非我事,竹杖與芒鞋,隨吾處處埋。”(《陳白陽集》)

  陳淳晚年隱居,借物抒志的“四君子畫”在其作品中為數(shù)不少。嘗題畫梅:“老柏具高節(jié),慣與冰雪遇。珍重水仙花,亦自表貞素。獨有梅花冷,疏疏點翠微!鳖}畫蘭:“芳澤三春雨,幽蘭幾畹香。山密人獨坐,對酒讀騷經(jīng)!(《陳白陽集》)從這些題畫詩可以看出,畫家創(chuàng)作這些形象,已不僅僅是在強調(diào)為花鳥“傳神”了,而是畫家理想人格的對象化。當然,他所描繪的花卉也不只是“四君子畫”,而推及春花秋卉、野草閑花,乃至農(nóng)家尋常的蔬菜瓜果、草蟲鱗介,均為之攝入畫面。他曾在一幅《雜花圖卷》上題道:“喜農(nóng)家有登場之慶,童仆雞狗各得其所,真郊居一樂也,暢我心曲,舍筆墨又何以哉?遂展素紙,作墨花數(shù)種,以志野興!(《湘管齋寓賞編》卷六)

  陳淳善作漫興墨戲,“故數(shù)年來所作,皆游戲水墨,不復以設(shè)色為事!(《石渠寶笈》重編)不求形似,乘興揮毫,筆致流暢瀟灑,葉不著枝,花不著葉,離披率放,盡情地表現(xiàn)出筆墨自身的意韻。正如他在《花卉卷》上所題:“右墨花八種,閑中偶坐碧云軒漫成,頗記幽興,不復計筆研草論耳。”《墨花釣艇圖卷》,畫中的梅、蘭、竹、菊、秋葵、水仙排在一起,一花一題,構(gòu)圖、形象、筆墨、意趣都有自家特色,形成了自己的成熟的風格。畫后跋日:“余留城南凡數(shù)日,雪中戲作墨花數(shù)種,忽有湖上之興,乃以釣艇續(xù)之,須知同歸于幻耳!笨梢婈惔镜膭(chuàng)作,興到筆隨,不為物役,他晚年的畫風更加趨于完善,作大幅構(gòu)圖,每密而不塞,穿插于上下空間,位置巧妙和諧。在他晚年的一些作品里,顯然已呈現(xiàn)出潑墨寫意的風貌。自他之后,寫意花鳥畫逐漸匯成了花鳥畫歷史上又一高峰期。

  徐渭,字文長,號田水月、青藤、天池山人等,別號很多。紹興人,一生坎坷悲慘,他自幼資質(zhì)敏慧,有“神童”之稱,20歲考取秀才,經(jīng)歷了短暫的幸福之后,25歲便屢遭變故,長兄病故,又因官司變賣老宅,26歲妻子病故,直到37歲,十幾年間四次鄉(xiāng)試不中。后人胡宗憲幕府做書記,備受器重。嘉靖四十四年,徐渭45歲時,胡宗憲因嚴嵩案被逮,徐渭頓失靠山,又恐牽連,遂自寫墓志銘,蓄意自殺。先后斧擊面部,釘穿耳孔,又自碎腎囊,都不死,他自述:“九死輒九生,絲斷復絲續(xù)!盵38]精神近于瘋狂,46歲那年,又因誤殺其妻張氏,過了六年多的牢獄生活,出獄后已是53歲的半衰老翁了。徐渭晚年閉門謝客,潛心創(chuàng)作,生活困窘,73歲去世時,破絮蓋身,被人草草而葬。一生遭際,被人概括為:“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結(jié)婚,四處幫閑,五車學富,六親解散,七年冤獄,八試不售,九番自殺,十(實)堪嗟嘆!”[39]

  這種悲慘遭遇,在中外藝術(shù)史上都是罕見的,而徐渭的才華也是令人難望其項背。他不只是個書畫家,同時也是文學家、劇作家,他在戲曲發(fā)展史上,也有杰出貢獻,其雜劇《四聲猿》、《歌代嘯》受到湯顯祖的激賞,詩文被著名文學家、公安派領(lǐng)袖袁宏道稱為“一掃近代蕪穢之氣”,列為明代第一。徐渭書法成就很高,善草書,縱橫恣意,不拘法度,袁宏道稱之為“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也”。(《徐文長傳》)這種磊落不平之氣,在其書畫之中宛然可辨。徐渭的繪畫墨氣恣肆沖融,隨心所欲,比起林良、呂紀、沈周、唐寅、陳淳的寫意花鳥畫更為豪逸蓬勃、放縱簡練。

  徐渭善作長卷,將松、梅、芭蕉、竹、葡萄、石榴等合畫于一圖。深得用墨三昧,同時也善于用水,如其《牛十丹蕉石圖》,水墨淋漓,如帶雨露,墨韻潤澤腴厚。清人戴熙贊嘆徐渭的精湛筆墨:“筆勢飄舉矣,卻善控馭;墨氣淋漓矣,卻不澡漏。至其才情之雄闊,意境之變化,又能一氣鼓鑄,而萬有牢籠,真腕有造化者,開拓心胸,推倒豪杰,可為田水月!(徐渭《雜花冊》跋)徐渭早年曾拜王陽明的大弟子季本為師,在哲學上受王陽明心學的影響,在文藝觀上主張以本色為宗,在繪畫上著重心靈抒發(fā),強調(diào)主觀表現(xiàn)。

清方薰《山靜居畫論》謂:“白石翁蔬果羽毛得元人之法,氣韻深厚,筆力沉著。白陽筆致超逸,雖以石田為師法,而能自成其妙。青藤筆力有余,刻意入古,未免有放縱處。然三家之外,余子落落矣。”寫意花鳥畫經(jīng)過沈周、陳淳、徐渭三家前后播揚和開拓,開創(chuàng)了大寫意一派,在以后四百多年畫壇上,逐漸遞升為主要的繪畫流派。清代八大、石濤、揚州八怪、海派畫家趙之謙、吳昌碩,直至近現(xiàn)代的陳師曾、齊白石、李苦禪等,無不受到他們藝術(shù)風格的沾溉。

  五、明清水墨寫意花鳥畫的興盛

  明代中期以后,文人們“游戲禪悅”,在繪畫領(lǐng)域的表現(xiàn)為以禪論畫,董其昌是這一時期畫壇的領(lǐng)袖人物。董其昌,字玄宰,號思白。華亭人,官至禮部尚書,受禪道思想影響很大,為官且仕且隱,其繪畫出于董、巨、米芾以及元四家.尚清華淡秀,提出南北分宗說,崇南抑北,主張倚古,左右當時畫壇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入清而后,合稱為清初六大畫家中的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吳歷,都是追隨董其昌的風格,以董的論點為依歸,摹擬風采,因之籠罩整個畫壇,由此也漸而缺少面向自然,師造化之精神。而以四僧為代表的部分畫家,心師造化,風格一時燦然。到清中期,大寫意花鳥畫成為了畫壇主流,創(chuàng)造出元明兩代未有的新風貌。

  董其昌對筆墨的形式美的強調(diào)也是有甚于前人的,南北分宗的一個主要標準就是筆墨意韻,在董其昌這里,筆墨不只是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而且高于“形似”。同時,提出這一論點的還有與其同時的陳繼儒。陳繼儒,字仲醇,一字眉公,華亭人,工詩文書畫,董其昌《容臺集》評其畫曰:“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雖草草潑墨,而一種蒼老之氣,豈落吳下畫師甜俗魔境!逼渌嬅坊瘢c染精妙。董其昌的理論對清代產(chǎn)生了相當大的影響,以“四王”為代表的清初主流畫家精心探求古人的筆墨韻味。比如王時敏,一生臨仿黃公望,主張師法古人“不徒以形似為能”,更應(yīng)“得其神髓”,“畫不在形似,而在筆墨之妙”。(《兩廬畫跋》)王原祁更是與自然隔絕,他的作品只題“仿某人”,當然,他們所謂的仿某家、法某家實際上只是繪畫創(chuàng)作的一種手段而已。

   清代繪畫理論除了對筆墨的強調(diào)之外,對畫家主觀的氣質(zhì)、修養(yǎng)、情思、胸襟、人品在繪畫中的作用,也同樣重視。方士庶提出“以心造境”,戴熙認為“畫當形為心役,不當心為形役”,王昱強調(diào)“學畫者先貴立品”。(《東莊論畫》)明清易祚之際,很多遺民畫家對人品更為看重。此外,對繪畫抒情性的論述,對畫家個性的強調(diào)在前人理論的基礎(chǔ)上更有發(fā)展。戴熙認為,畫家應(yīng)“以目人心,以手出心,專寫胸中靈和之氣”(《習苦齋畫絮》),指出寫形傳神的最終目的是為抒情。石濤提出“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筆墨乃性情之事”,從而對客體的描繪也就是對自己心性、感情的抒發(fā)。在對個性的強調(diào)上,石濤的《苦瓜和尚話語錄》最具有代表性:“古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縱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日:我自用我法。”對筆墨意趣的追求,對畫家修養(yǎng)的強調(diào),以及對個性的凸顯,便是明清寫意花鳥畫洪流在理論層面上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

  清初六家,只有惲南田以花鳥聞名,被稱為寫生正派。惲壽平,原名格,字壽平,后以字行,更字正叔,號南田,又號白云外史,武進人。惲南田初學山水,師董、巨、宋元諸家,古淡秀潤,有自己的面貌,但他最大的成就則在花卉。惲南田畫花卉,脫胎于徐崇嗣的沒骨法,吸取沈周畫法,又“參之造化,以為損益”[40]成一代名家。筆墨清雅靈秀,“骨峙于外,神藏于內(nèi),虛實相兼。南田的麗斟酌古今,兼收宋元。(按:宋畫骨峙于外,元向神藏于內(nèi),宋畫實,元畫虛。)南田作畫實中見虛,虛實相間,筆兼宋元,加上他筆下水分充足,因而能融宋元之長而別開生面!盵41]工石谷評之曰“聲香活色”。

  惲南田作畫求“逸”。在《甌香館集•畫跋》中直接論到“逸氣”、“免趣”、“奇逸”、“神逸”、“縱逸”、“高逸”、“秀逸”、“勁逸”、“清逸”、“超逸”、“逸宕”等的跋共四十多條。以“逸”論畫,最早見于唐代朱景玄于神、妙、能三品之外,又列逸品謂逸品為“得非常之體,符造化之功,不拘品格,自得其趣”。(《唐朝名畫錄》)隨著文人畫藝術(shù)思想的發(fā)展,逸品的地位越來越高,到宋代黃休復《益州名畫錄》,置逸品于三品之上,“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心境無浸,指與物化,氣韻自然,技近乎道,方為之“逸”。惲南田欣賞“荒寒”、“閑冷”之境,以筆意論,主張“靜凈”,反對縱橫、狂肆和過于刻畫,主張“率意落筆”、“無意為文”,畫的韻味要“澹然天真”,“氣韻自然”,“以天趣勝”,要“筆盡而意無窮”,設(shè)色要“古!,要“絢爛之極仍歸自然”。這些觀點都是典型的文人畫觀點。

  惲壽平?jīng)]骨花卉正是在于能以元人幽淡、逸宕、秀雅之筆來作宋院體工整、典雅之畫,從而改變了院體花鳥畫的拘謹、刻板、纖巧和過于綺艷華靡的缺點。在設(shè)色上,他提倡自然,實質(zhì)是文人畫和院體畫的一種調(diào)和。他拋開了院體畫勾勒填彩之方法,而用秀逸的筆觸“全以五彩傅染而成”,這種“傅染”,又不同于沈周、陳淳等的“隨筆點染”,而是繼承了院體畫的特點。

  惲南田的沒骨寫生花卉,在繪畫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對后世也產(chǎn)生了相當大的影響。方薰稱:“南田氏得徐家心印,寫生一派,有起衰之功。其渲染點綴,有蓄筆,有逸筆,故工細亦饒機趣,點簇妙入精微矣。”(《山靜居畫論》)張庚在《國朝畫征錄》中評他:“花鳥有三派,一為勾染,一為沒骨,一為寫意。勾染,黃筌法也。沒骨,徐熙法也。后世多學黃箏,若元趙子昂、王若水,明呂紀,最稱好手。周之冕略兼徐氏法。所謂鉤花點葉是也。……及武進惲壽平出,凡寫生家俱卻步矣。近日無論汀南汀北,莫不家南田,而戶正叔。遂有常州派之目!焙笫类u一桂,揚州八怪的羅聘、華曲皆師法南田,清末嶺南畫家居巢,海派任伯年、吳昌碩,也都受到惲南田很大影響。

  與以“四王”為代表的泥古一派形成鮮明對比,清初有很多畫家主張師法造化,如石濤說:“搜盡奇峰打草稿!(《苦瓜和尚話語錄》)弘仁:“敢言天地是吾師,”龔賢:“我?guī)熢旎,安知董黃。”[42]他們的作品不是如泥古派那樣柔媚溫和,而是筆意奇崛,有強烈的個性。其中以弘仁、八大山人、石濤、髡殘四僧的藝術(shù)上的造詣最突出。

   弘仁,字無智,號漸江,俗姓江,名韜,字六奇,安徽歙縣人。據(jù)《康熙歙縣志弘仁傳》記其“乙西年,自負累累卷軸,偕其師人閩,游五夷,后依古航彈師,遂棄家入道!睋(jù)考,其出家前一年,曾哭別友人,抱定必死于抗清之決心離歙人閩。后福州明殘余政權(quán)之隆武帝死,弘仁心冷如死灰。其畫境之清冷,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弘仁畫法宗宋元,尤尚倪瓚,在其題畫詩中稱:“迂翁筆墨予家寶,歲歲焚香供作師!蓖瑫r,他又注重師法自然,一生游黃山,畫黃山,不為古法所囿,自成一家。在當時的”四僧”、“新安四家”以及后來的“黃山派”中弘仁都居為首位,在當時的畫界聲名顯赫,凡提及弘仁,人皆頂禮膜拜,有龍希跋弘仁畫云:“明季漸江上人……名振寰宇……超絕古今,海內(nèi)諸家靡不甘拜下風!逼溆谇宄醍媺匚,可謂無與倫比!敖先艘杂袩o定雅俗,咸謂得漸江足當云林!(周亮工《讀畫錄》)弘仁也作梅花、雙鉤竹,間作松石,大有精神。

  八大山人,名朱耷,是明太祖十七子寧獻王朱權(quán)的后裔,江西南昌人。明亡后,落發(fā)為僧,后又蓄發(fā),還做過道士,晚年又還俗,用過雪個、個山、驢、驢屋等號,后取號八大山人,沿用到去世。畫上署名的“八大山人”看似“哭之”或“笑之”,在他的畫里,也常見一個形狀像龜?shù)暮炑海[約是“三月十九”四個字所組合而成。據(jù)一般的推斷,“三月十九”是崇禎帝煤山自縊,明祚作古的日子,這一簽押,可能是個沉痛的記號。 

  從現(xiàn)有的一些資料來看,八大山人的一些行為似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然而他的偏執(zhí)與佯狂,“忽狂忽暗,隱約玩世”的心理,正是他胸中積郁的亡國苦痛的體現(xiàn),他的痛苦與憤懣在他的畫作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達。八大山人的畫,筆簡意賅,筆意放縱。他畫的鳥、鴨和其他動物,多數(shù)顯得態(tài)度倔強,眼睛部分特別夸張,有時候眼眶畫為方形,眼睛多數(shù)是點存眼眶的上角,“白眼向人”,寄托著作者的悲憤與孤獨。范曾先生在他的《臨八大山人畫集序》中有云:“藝術(shù)之偉大不僅僅在表現(xiàn)內(nèi)心的痛苦,而更在化解這痛苦。大藝術(shù)最終是對靈魂的大慰藉,從大牢籠得大自在,這便是為什么對八大山人的藝術(shù)用得上‘冷逸’二字的原因!洹斎皇前舜笊饺司駥碜陨鐣、人生的感覺,這其中成就了八大山人獨立特行的人格和寂然自守的孤抱,而‘逸’則是八大山人對困境的心靈超越。這正鑄煉了他藝術(shù)上卓爾不群的氣質(zhì)和清峻絕俗的筆墨。這兩者的融合便是八大山人在美術(shù)史上所創(chuàng)造的不朽符號!

  清代的文人面風,受董其呂的影響很大,八大山人的初期山水畫和書法,也同樣受到董其昌的影響。但他變董氏的秀逸平和為空寂冷逸。從明代呂紀、林良的兼工帶寫,到陳淳、徐渭潑墨寫意乃至宋代牧溪、梁楷的簡筆逸趣無不從其作品中隱現(xiàn)。同時他也注重師法造化,題材廣泛,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化繁為簡,率意而為,深得占人“筆簡形具”之要旨。

  八大山人筆下的花鳥水墨交融,冷峻暢快,造型夸張,這個性化的樣式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它們緣自傳統(tǒng)。而八大之寫意花鳥畫與傳統(tǒng)之不同就在于“由‘塑形’的適合表現(xiàn)躍而為‘象征性’的視覺裂變”。[43]這些符號化的鳥禽雖失去自然特征,卻是畫家“忽狂忽暗,隱約玩世”的同化。八大晚年的作品趨于一種返樸歸真的風貌。他74歲時的作品《花卉圖冊》,圖中的“孤木孤鳥”已不再是前期隱約玩世的情緒心態(tài)了,而是洋溢著生命活力與稚趣,稚嫩的小鳥所停立的枯木已逢“春”發(fā)芽,展現(xiàn)了八大山人精湛的筆墨與平和心態(tài)。范曾先生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這正是八大山人作品“親和力”之所在。

  八大山人生前已享大名,比他稍為后起的畫家如華嵒、金農(nóng)、鄭板橋、汪士慎以及清末的吳昌碩、現(xiàn)代的齊白石、李苦禪等莫不受他影響。在巴黎期間,范曾先生曾對山人之繪畫語言做過深入的研究并親自臨。骸拔易詈笤凇肚f子》書中找到兩句再確切不過的話,作為我研究的概括:其一‘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莊子.人間世》)必須視八大山人為異代知己,有天上人間的對話。這樣摹畫外形便必以內(nèi)心交融為前提,作到揮灑自如巾得其神韻;其二‘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莊子•人間世》)嬰兒,是樸;是無極、是宇宙本初!庇郑骸耙灾潦刮覀兓杏X八大山人的畫便是天地大美的本身。然而天地大美卻只在極度個性化了的偉大藝術(shù)家那兒才一現(xiàn)它的光華,藝術(shù)和宇宙本身的辯證關(guān)系在八大的畫中我們得到非常清楚的了解!盵44]三百年間,八大山人對寫意花鳥畫的影響可謂大矣!

  石濤,本姓朱,名若極,明朝宗室,明靖江王朱贊儀十世孫。明清易祚之際,其父死于明內(nèi)部的權(quán)力之爭,其時石濤四歲,被內(nèi)官救出,后出家為僧,法號原濟(又作元濟),字石濤,別號甚多,有大滌子、苦瓜和尚等。由于明清之際,石濤年幼,其父又非死于清人之手,他的遺民情緒沒有弘仁、八大、髡殘那么強烈,石濤既有想干一番事業(yè)的抱負,不甘于寂寞,又有對故國的懷念,而且他的明宗室的身份更是不允許他親近清廷。“因而他的思想較為復雜,有痛苦,有快樂,有清高,有庸俗,有耿介,有狡黠,有空幻遁世,也有八方經(jīng)營,有呼風喚雨,不擇手段,也有卑躬屈節(jié),隨人俯仰”。[45]康熙南巡,石濤前后兩次于揚州接駕,稱康熙為“仁圣主”,此后石濤還奉旨直至繪制了一幅《海晏河清圖》為清廷歌功頌德。石濤到北京結(jié)交貴族高官,意欲攀附皇室,施展自己的才華。但當時“四王”的復古畫風占畫壇主流,石濤并不能得到重視,三年后他郁郁回到揚州。

  石濤的畫論著作《苦瓜和尚話語錄》是一部自成體系的精彩著作,他主張“我自用我法”,師法自然,主張“搜盡奇峰打草稿”,反對泥古,強調(diào)個性。石濤重視“生活”,游遍黃山諸峰,“山川萬物之具體,有反有正,有偏有側(cè),有聚有散,有近有遠,有內(nèi)有外,有虛有實,有斷有連,有層次,有剝落,有豐致,有飄渺,此生活之大端也”。(《苦瓜和尚畫語錄》)他的創(chuàng)作便是他畫論的最好證明,謝稚柳評述他的作品:“凡人物、山水、花卉、一鱗一爪,從他的虛虛實實,濃濃淡淡,秀密的,雄健的,萬般面貌,千種風情!彼幕B畫筆墨,奔放野逸,別有生趣,與八大的憤世冷逸不同。黃賓虹稱:“石濤花卉能兼眾長,少年筆致極工,細如游絲,晚年縱逸之氣,可與徐青藤媲美。蓋其純而后肆,非若后世粗獷怪誕,即自詡為能事者已!笔瘽龑笫赖挠绊懞艽螅瑩P州八怪直接出自石濤,到近代對石濤推崇的畫家更是不勝枚舉。

  八大與石濤皆尚無法而法,在某種程度上是針對于當時繪畫之因襲時風。強調(diào)寫生并不是排除法則,而是面對時變,八大、石濤倡無法而法是對自然的復歸,是對困境的心靈的超越,是從大牢籠得大自在。

  髡殘,俗姓劉,出家后名髡殘,號石豁。他性情耿直,遺民情緒很強烈,他的朋友到明陵未拜,他便破口大罵。他的山水出于王蒙,“筆墨蒼莽高古,境界天矯奇辟”(秦祖永《桐陰論畫》),比王蒙老辣剛毅,與其他三僧又有不同。

  高其佩,字韋之,號且園,遼陽人。以指頭畫擅名于清康熙、雍正年間,風靡一時。繼之者不乏其人,漸而形成為一個新興的畫派。指頭畫相傳源自唐代。比如名列《唐朝名畫錄》逸品之首的王默:“醺酣之后,即以墨潑;蛐蛞鳎_蹙手抹;驌]或掃,或淡或濃,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云為水,應(yīng)手隨意,倏若造化!痹偃鐝埈b,《歷代名畫記》載其:“用禿毫,或以手摸絹素!钡珡奶拼角宄酰в嗄陙,再未見到有關(guān)指頭面之記載。不似毛筆,純用手指的指頭畫當始自高其佩。高其佩人物、花鳥、山水皆善,尤擅畫鐘馗,意趣生動,別具一格。其孫高秉撰《指頭畫說》稱其畫:“從汀山茂林中得來,故無步趨痕跡而得丘壑真趣。”可見高其佩的指頭畫師法自然。畫家自題《獨騎看山圖》:“指頭點墨,每與甲肉相半處,自成睛睫,洵非毫穎所能為者。然若有意為之,亦莫可得!敝割^畫的興起,亦在寫意畫中別具一巧。

  清代揚州是長江和運河的交接樞紐和鹽運中心,在清中期商業(yè)繁榮,市民階層發(fā)展壯大,具有相當?shù)慕?jīng)濟實力,又有文化藝術(shù)消費的需求。揚州的鹽商大部分都是徽商,他們文雅崇儒,或創(chuàng)辦書院,或收藏歷代及當代名畫,資助大批文人畫家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所以各地的文人名士紛紛前往揚州。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在揚州形成了以“揚州八怪”為代表的揚州畫派。揚州八怪,各家記載不一,前后見于文獻的,有15人左有,如汪士慎、黃慎、李鱓、金農(nóng)、高鳳翰、李方膺、高翔、鄭燮、羅聘、華嵒、邊壽民、陳撰、楊法、閔貞等。他們大都擅長花鳥,有的對山水、人物也有涉獵。有相似的藝術(shù)主張,強調(diào)革新。多重視自家的感受,注重抒發(fā)個性,關(guān)注為歷來傳統(tǒng)畫家所忽視的下層人民的生活,都有自己的風貌,有的也達到了相當?shù)乃疁,比如鄭板橋、李方膺?a target="_blank" class="cRed" style="text-decoration: none; outline: none; color: rgb(0, 0, 0);" target="_blank">華嵒、金冬心,都是當時畫壇卓有成就的名家。但由于這種商業(yè)化的影響,其余諸家大多由淺易入,師法時風,流于草率,此流風一直延續(xù)至當代。這種急功近利的心態(tài)也不同于傳統(tǒng)的文人心態(tài),由于特定的生活狀態(tài),真正能夠?qū)η叭擞兴秸哂壬。但是,他們的詩文之品格尤在畫格之上。以藝術(shù)流派而言,傳統(tǒng)中國畫的文化精神之失落始于清之“揚州八怪”及后來的“海派”,應(yīng)該說揚州畫派作為中國畫家群體較先走入藝術(shù)市場從而帶來中國畫創(chuàng)作上的繁榮和風格上的多樣化是有其積極意義的,但負面影響也不可忽視。

  揚州畫派之后,“嶺南畫派”和“海派”繼之而起。高劍父、高奇峰兄弟開創(chuàng)“嶺南畫派”,高劍父強調(diào)表現(xiàn)生活氣息和時代精神。即使花卉翎毛也多為表現(xiàn)畫家當時的思想感情和生活感受。他主張“向古代和外國學習,取長補短,兼容并包”。增加了西畫的一些特點,但中國筆墨的獨立性同時也被削弱了。他們打破傳統(tǒng)限制,使用一些新的繪畫工具與新的方法,形成了融會中外、技巧獨特的嶺南畫風!昂E伞币在w之謙、任伯年、虛谷、蒲華、吳昌碩等為代表。趙之謙受清代中葉以來興起的碑學影響,以碑體入畫,畫風富麗典雅。相比較而言,惲南田的缺點是缺少大的開闔,而趙之謙有大的開闔。趙之謙運筆厚重,這得力于他的書法和文學修養(yǎng)。“海派”中還有蒲華,其大寫意花卉,筆意雄健,偶有精品。任頤,字伯年,浙江山陰人,工人物、花鳥、山水。工筆,沒骨,兼工帶寫,勾勒敷彩,潑墨,寫意無所不精。其畫風遠承明末陳洪綬,陳洪綬的寫意花鳥畫,筆墨醇和靈動,法度之外有古意,任伯年吸收了他靈動的一面,但同時也吸收西畫色彩技法,兼容并蓄,造形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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