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的詩

 

《我是多么地歡喜》

 

在舊舊的日子里，我是

多么地歡喜，托腮看母親

手捏一枚銀針，讓我的素布裙子

開一朵梅花。紅色的花瓣下面

是我坐在父親腿上看書時

被他掉落的煙灰，燒焦的一個小洞。

 

《小曲》

 

我豎起衣領

沿草地邊的小徑往家走

靴子上，沾了幾點新年的泥

冬青樹剪光了舊年的頭發(fā)

微小的綠，從枝椏里冒出來

我的欣喜，不言而喻。

向上望去，五樓的鴿子

自去年丟失了一只

剩下的這只  很少飛

有時喃喃自語，有時梳理羽毛

它喜歡讓孤獨，變輕

呈飄逸的姿勢，往下落

和它的心境不同

我經(jīng)常站在陽臺，用左手把孤獨

發(fā)送到比遠方更遠的地方。

然后眺望大海，看見它的情緒

有時高漲，有時低落。

就像我也會在信息里

加上幾個問號，嘆號，或者

省略號。

 

《黑》

 

一個人，從客廳走到廚房

再從廚房走到臥室。

那個月牙，掛在楊樹上很久了

它的疲憊，一點一點向下落

接近紫薇卷曲的花瓣。

我還沒有準備紙，準備筆

沒有準備好抒情的鋪墊

屋子里突然停電

突然失去一盞燈的光亮

所有的黑，在四面墻壁之間

擁擠著，密不透風

我赤腳站著，穿白色寬大的睡袍

像一只折斷翅膀的鳥

在黑暗里顯得突兀，無比哀傷。

 

《只有這次，月亮是圓的》

 

我寫過很多月亮

只有這次是圓的，不帶一點瑕疵

伸出手，觸摸著它的輪廓

光暈一圈圈擴大。樹木消瘦

桃花早就隱退到三月里

慢慢落在湖水。

快點取走吧，把終于圓潤

起來的日子，分到每個瓷杯里----

來，不說殘荷和秋霜

不說菊花的美。

來，舉起月光和桂花酒

讓我們把虛無，一飲而盡

 

《古寺》

 

傍晚時分

古寺門前的柏樹上

一口舊鐘撞擊著，滿山的空寂。

烏鴉越飛越遠。

臺階上，落了一層雪

又落了一層雪

此時，無人捧著香火上山

那些端坐的佛，心里也是冷的

 

《遲早我們都會被淹沒》

 

雨中的梯子，倒在濕滑的屋檐下

父親坐在那里吸煙。

他說遲早我們都會被淹沒

當陰郁的海水涌來

我們不該站在沙子堆積的高度上

自以為是，沾沾自喜。

這時閃電劃過我的發(fā)際。巨大的光亮

讓我恐懼。父親把我攬在懷里

他遞給我一枚松果，深青色，還未成熟。

但我愿被它緊緊包裹，深陷其中

成為它的一粒種子

堅硬，卻散發(fā)著芳香。

幾聲更大的雷響之后，雨停。

父親豎起梯子，他要爬上屋頂

打掃洋槐的花朵。

風雨摧毀了樹的大半生

它虛弱地倚在房屋旁，枝葉覆蓋了

半個房頂。父親每咳嗽一聲

它就會落下更多的花朵

 

《確實是這樣的》

 

確實是這樣的

晨起，我赤腳奔到陽臺上

看到桂花開得尚好，那么昨晚的夢就是假的

夭折的只是時間。

我又走到廚房，番茄醬和面包

不是我喜歡的。

冰箱正在嗡嗡作響，但它能給予我什么

愛情能保鮮嗎？青春能冬眠嗎？

除了僵硬，就是冷漠。

關掉了音樂，是誰還在輕輕唱

“這是最后一次，在塵埃中與你分離。”

我有些傷感，想起那位剛剛逝去的親戚

送他走的那天，晴好無云

我們哭泣。眼淚洶涌，但不全為他。

他嗜酒如命，禍事不斷

我們更愛他那善良寡言，容顏漸老的女人。

她慟哭著匍匐在地，風吹亂她的短發(fā)

即使是一根再舊，再斑駁不堪的拐杖

她也不愿丟棄，獨自一個人走

 

《門環(huán)響動，風吹開門》

 

門環(huán)響動，風吹開門

但那不是一場暴雪。它還在路上。

我們小心呼吸，在十面霾伏中開著灰暗的玩笑。

仍有事物在腐爛。落葉，果子，鏡中的一面舊顏。

我抑制不住激動，咖啡濺在袖口上

因為他們說到了魚。晨曦在魚竿上

閃著金屬的光澤，當魚鉤一次次拋向大海

它們先后被誘惑，在木桶內扭動著腰肢

猶如穿梭在酒吧里不安的女郎。

它們在桶內掙扎，我們在桶外掙扎。

此時有人在窗外大喊我的名字，這個時節(jié)桂花

還有姣好的容顏，讓她驚訝。

我為一些事情分心，而它不會。它只顧著生長

開素顏的花朵，讓香氣在花瓣中滾動。

時光加速我的衰老，但我還坐在小院里

等待離人歸來。當布鞋落地的聲音慢慢傳來

仿佛越來越近。

門環(huán)響動，風吹開門

他正站在門外，抖落身上的大雪

 

《母親》

 

眼花，耳背。行動越來越遲緩。

時光卻不肯在她的手中偷懶

菜園在她的嘮叨中變得一片蔥郁。

門口種著大簇野菊，翠竹。沒有香氣

卻長得肆意。

她偏愛兒子，覺得那是張家唯一的根。

偶爾患得患失，每年在父親的忌日

燒紙錢，說些悲傷的話。

很少為她寫詩。但我?guī)退�洗澡，剪指�?/SPAN>

講笑話，牽著她的手逛街

在十字路口，那些迅疾的車輛

讓她變得無措。她常常會用另一只手

緊張地抓住我的衣角，仿佛是我柔弱的女兒。

 

《春天是一個危險的季節(jié)》

 

小雨斜過軒窗

玉蘭就會無聲地凋落

每一瓣的分離，都是一種悲傷。

這讓人厭倦的春天。

其實我沒有足夠的耐性，排列

一些句子，用詩的形式來贊美她。

春天本就是一個危險的季節(jié)

當河流上漲，并奔涌到遠方

請不必談及愛情。

更不必談及過往。枯草早已腐爛

青草漸漸沒過腳踝。

我們曾在風雨中擦肩而過

但上帝沒有安排我們穿針，引線

縫補彼此破碎的心

 

《肆無忌憚，僅可形容春天》

 

仿佛是山上的白雪

輕覆了櫻樹的枝椏。美在旁逸斜出時低垂。

我盡量克制住自己。

不要驚呼，不要粗魯?shù)乜拷��?/SPAN>

一米之外，就是湖水

有小魚游動，水草糾纏

把手伸入其中，涼意爬上我的手臂。

我愛極這巨大的翠玉。

它睡在山谷之間，肌膚閃著青色的光。

奈何這美景中，缺少一人

我想起某天的爭論，與她。

不過是悲觀的話題，生死在唇齒間消逝。

那時臨近中午，一場風加快了雨水的速度

花朵無比驚恐，小草緊緊抱住頭頂。

一切都在迅速生長，無可阻擋

肆無忌憚，僅可形容春天。

 

《牧童》

 

孩子，不要長久地哭泣

讓我們來玩魔方。

春天那么多顏色，你站在哪面山坡上。

你的羊群又在哪里低頭吃草。

每一次旋轉，我的心就會蕩起諸多波瀾。

云朵和雨水，究竟落在誰的手里。

你知道，是那些方形的詞語蠱惑了我

我在黑暗中，用它們來占卜

一群飛鳥的命運。

這沉郁的時刻，令人無法歸于平靜

當你舉著雨后的桃花，猶如舉著一盞燭火。

你的鼻翼翕動，像一只小豹

你奔跑，群山緊緊跟隨。

 

《清明節(jié)致父親》

 

你挪動椅子

椅子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你左手端茶，右手持著棋子

棋落棋盤時也沒有聲響

你是怎么抵達這里的？

在風清月明的夜晚。

榆葉梅和海棠，那么艷麗

你的臉為何是灰暗的顏色

你皺眉，偶爾捂捂肋下

肝病的痛疼，可是又犯了？

你不說話，微笑著注視我

是看穿了我的謊言，恐懼和不安

還是心疼我在人世間的艱辛和迷茫。

從戶口薄到墓碑，你的名字已經(jīng)變得冰涼

我們不斷為此流下眼淚

終于相信你是真得離開。

但今夜，你令光陰變得虛幻

仿佛是你，一直是你

坐在我的對面，舉棋不定

 

《在貴州與一位布依老人不期而遇》

 

這樣的不期而遇，不是我們想要的

當有人推開那扇柴扉

腐爛的氣息撲面未來，光線昏暗

她坐在那里，嘴角下垂。

也許是孤獨，不！

更多的是絕望盛滿雙眼。

寬大的藤椅圈住干瘦的身體

她穿戴整齊。一身粗布藍衣上

開著朵朵白花。

讓我感到驚悚的是，一口棺材橫在她的腳邊

像一個黑色的柜子，在空屋里

顯得突兀又哀傷

 

《小鎮(zhèn)》

 

有人為她描眉。

是濃烈的黑色，且線條生硬。

圍墻腳下，一條河是她腰間的綢緞

有柔軟的質地，先流到鎮(zhèn)東

再右拐到鎮(zhèn)南。

枝頭上，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丁香

碎碎念，切切語。

一群鳥忽地飛到樹梢，啁啾中

白楊的葉子轉眼長大，遮住它們的巢。

雙腳在春天里繞行，微風沉醉。

我站在石橋上，小雨落在河面

一朵，兩朵，千萬朵漣漪

孤獨亦開出別樣的花朵。

雨越下越大，為她描眉的男人扔下畫筆

轟隆隆的挖掘機從遠處開過來

低頭時，雨水流過我們的眉間

她的悲傷遠大于我的悲傷。

 

《孤獨》

 

有時它是一片葉子

脈絡的走向十分清晰

有時它是小心爬行的壁虎

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

或者它是寒冬的杯子里，越來越堅硬的水

但它更像深夜里，一只飛蛾

用翅膀拍打著窗戶，而玻璃正輕輕

裂開細縫。又仿佛從裂縫里

擠進來的風聲。

當它不約而至時

我躺下來，在你躺過的地方。

拿過你的桃木梳，給沮喪的玩偶

梳理頭發(fā)。

又從你雜亂的書本里

找到卡佛的詩歌，讀到《悲傷》時

我用你的被子蒙住了頭

那里一片黑暗，什么都不是我的

除了洗發(fā)水的香氣和碩大的淚滴

 

《少女》

 

她從臺階上走下來。

淺藍的裙裾隨風搖曳

似乎有海水要漫過來。

往上走，再有幾層臺階

我們就會相遇

性感的浪花就會濺濕我的褲腳。

擦肩時，我看到一朵梔子花

別在她的胸口

帶著露水的芳香，溢了出來

呵，多么美好的暈眩。

我忍不住側目

她的右耳上，停著一只翠綠的蝴蝶

翅膀在黑色的瀑布里，若隱若現(xiàn)。

待我站定轉身時

她已帶走了海水，瀑布，香氣和蝴蝶

風一樣消失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