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念吳昌碩誕辰180周年系列·四藝精絕的一代巨匠(第三輯)
吳昌碩像
吳昌碩(1844.8.1—1927.11.29),原名俊,字昌碩,別號缶廬、苦鐵等,漢族,浙江湖州人。中國近、現(xiàn)代書畫藝術(shù)發(fā)展過渡時期的關(guān)鍵人物,“詩、書、畫、印”四絕的一代宗師,晚清民國時期著名國畫家、書法家、篆刻家,與任伯年、蒲華、虛谷齊名為“清末海派四大家”。2024年是吳昌碩先生誕辰180周年,書畫頻道特別整理了“四藝精絕的一代巨匠”系列評論文章,本期刊發(fā)第三輯,帶領(lǐng)大家深入地領(lǐng)略這位海派藝術(shù)大家的風(fēng)采。
(三)
吳昌碩繪畫的藝術(shù)特點,在《吳昌碩藝術(shù)論》(《西冷藝叢》9期1984年)中曾以“四美”論之,即整體詩意美,疏密跌宕美,丑怪樸野美,古拙奇肆美。這里擬從另一角度,就其創(chuàng)作的過程和生命意識提出幾點略為分析。
吳昌碩 《蘭花》
108cm×35cm
其一,“苦鐵畫氣不畫形”。氣是中國畫及至所有中國藝術(shù)的一個極為古典的命題。古哲老子就有論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fù)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所以“氣”是較“形神論”更早也更高的一個范疇!胺踩怂,神也,所托者,形也”(《史記·太史公自序》引司馬談?wù)Z)。王充更進(jìn)一步,認(rèn)為“夫人所生者,陰陽氣也。陰氣主為骨肉,陽氣主為精神”。在中國畫中,最先描述這個意思的是“傳神寫照”(顧愷之),線描方面如“春蠶吐絲”、“春云浮空,流水行地”,也有氣的連綿。而到了吳道子時代,氣的作用在書畫詩文中皆得到了更深刻的貫徹,吳道子請裴將軍舞劍一曲,“觀其壯氣,并可以助我揮毫!(《唐朝名畫記》),他畫圓光,“立筆揮掃,勢若風(fēng)旋”。在氣的助毫中,吳畫乃臻于形神兼?zhèn)渲罹。至宋代蘇軾、米芾文人畫家出現(xiàn),則主張“墨戲”,認(rèn)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中國畫開辟了文人畫這又一藝術(shù)之途。吳昌碩其實是將吳道子、蘇軾、米芾等之藝術(shù)精神融為一體。他直接承傳青藤、雪個,又從任伯年畫風(fēng)取法心會。“伯年作畫,亟費構(gòu)思,及提筆,則疾如風(fēng)雨!(方若《海上畫語》稿本)吳昌碩亦曰:“伯年任先生,畫名滿天下,予曾親見其作畫,落筆如飛,神在個中,亟學(xué)之已失真意,難矣!边@種示范作用對吳昌碩的影響是深刻的。但吳昌碩不同于前人的是,將“畫氣”超越于“畫形”之上,一任主觀抒寫,而不拘于物象!爱嫐狻背闪死L畫的主要內(nèi)容,而作畫不過是“畫氣”的過程,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主要的,而結(jié)果卻是可以不必太關(guān)心的,這頗有類于西方某種現(xiàn)代“行動藝術(shù)”(當(dāng)然“行動藝術(shù)”與“畫氣”在本質(zhì)范疇上不同)。
吳昌碩 《達(dá)摩》
108cm×35cm
吳昌碩作畫也是“勢若風(fēng)旋”,一氣呵成,“墨池點破秋冥冥,苦鐵畫氣不畫形。人言畫法苦瓜似,掛壁恍背莓苔屏”(《為諾上人畫荷賦長句》)。他作畫時每覺有“信筆直寫之氣”,“瘦蛟舞臂下,清氣入五臟”,有“逸氣勃勃生襟胸”,所以畫才有“郁勃縱橫氣象”,充溢著“乾坤清氣”。這種“氣”,首先在于“養(yǎng)”,在于得之山川,他的《勖仲熊》詩實為“畫氣”的一篇畫論,其云:“山水饒精神,畫豈在貌似。讀書最上乘,養(yǎng)氣亦有以。氣充可意造,學(xué)力久相倚!薄拔逶纼π男,崢嶸出筆底。硁硁摹其形,窳弱類病痞。請觀龍點睛,飛去壁立毀。愿子思我言,言直意卻美!彼詤遣T的畫,極重氣局、活勢,蓬勃著生命意識,以“精神躍于紙上者為上乘”,從本原上,從發(fā)生學(xué)角度去把握藝術(shù)。固然“不畫形”,不等于莫辨其形,吳畫的“大石幽花恣奇怪”還是神采飛動,不過是形隨意出,以“意造”為之,他常說東坡書法意造本無法,“吾畫亦然”,或“坡翁書法一例同意造”。中國畫歷經(jīng)三種境界,“鳶飛戾天,魚躍于淵”,此第一境也,為上古之畫;“焉得并州快翦刀,翦取吳淞半江水”,此第二境也,為中古之畫;“卻疑松動欲來抉,以手推松曰去”,此第三境也,為近世之畫。吳畫的開拓性,首先就表現(xiàn)在繼青藤、八大、趙之謙、任伯年之后以“苦鐵畫氣不畫形”的震撼力推進(jìn)了大寫意畫的發(fā)展。
吳昌碩 《仿張桂筆意》
96cm×43cm
其二,“竵扁之法打草稿”。以作篆之法作畫,是吳昌碩的一大特點!扒覒{篆籀筆,落墨頗草草”,他寫梅花嘗云:“竵扁幻作枝連蜷,圈花著枝白璧圓。是梅是篆了不問,白眼仰看蕭寥天。”瘦蛟凍虬,蜿蜒紙上,“師造化也”(《沈公周書來索梅》)。吳昌碩精于石鼓文和篆刻,故學(xué)畫之初,任伯年曾對他說:“子工書,不妨以籀寫花,草書作干,變化貫通,不難其奧訣也。”吳昌碩正是以此法入畫,“竵扁之法打草稿,大寫忘卻身將老!敝袊嬍飞献栽娜水嬇d起,書法對畫的滲透和某種用筆的規(guī)范性就被突出起來,這集中反映在趙孟頫的一首題畫詩中:“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yīng)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秀石疏竹圖》)。書畫同源,在元代就形成了一個重要的傳統(tǒng)。但前人未若吳昌碩走得更遠(yuǎn),以石鼓文(大篆)即“竵扁之法”入畫。這固然與清中葉乾嘉碑版金石學(xué)之興起有關(guān),更由當(dāng)時的時代風(fēng)尚所致,十九世紀(jì)末河南安陽殷墟甲骨文的出土(1898),敦煌石室的發(fā)現(xiàn)(1900年),正是吳昌碩學(xué)畫之初。所謂藝術(shù)每向前一步之進(jìn)境,往往也意味著和伴隨著向后(原始)更深一層的探本尋源,這在藝術(shù)史上是帶有規(guī)律性之現(xiàn)象。即如近代任渭長之于唐代木畫,任伯年之于漢畫像石,吳昌碩之于石鼓、秦漢古陶、瓦甓、封泥等等,或如西方近代法國印象派之于東方版畫(日本浮士繪等)、明代瓷器等,或者高更之于南太平洋土著藝術(shù),畢加索之于非洲黑人雕刻等等,都是合乎藝術(shù)發(fā)展之必然,中外莫不如此。
吳昌碩 《盧橘黃且肥》
129cm×42cm
不過吳昌碩所謂“竵扁之法打草稿”,是一種更高的藝術(shù)境界。石濤是以“奇峰”,以自然山川為“符號”來舒展其山水長卷(其五十歲《搜盡奇峰打草稿圖》),而吳昌碩是以“竵扁之法”、以石鼓文古籀之筆法(結(jié)體與筆勢)為“符號”,來意造他的“大寫自然”(他對八大山人之“大寫”尤其興味)。這使中國畫更深一層介入“抽象”,所以“離奇作畫偏愛我,謂是篆籀非丹青”。而且吳昌碩“強(qiáng)抱篆隸作狂草”,即以篆籀之法來運狂草筆勢,增強(qiáng)了渾古筆力,加快了節(jié)秦和韻律,從而內(nèi)在地達(dá)到“畫氣不畫形”,這是近代中國畫最有意味的突破,標(biāo)志著畫風(fēng)的轉(zhuǎn)折點。
在用筆上,吳昌碩曾說“獵碣文字用筆宜恣肆而沈穆,宜圓勁而嚴(yán)峻”(《缶翁臨石鼓文真跡》跋)。至晚清作篆大家莫郘亭用剛筆,吳讓之用柔筆,揚濠叟用渴筆,吳昌碩在三家之外獨樹一幟,“一意求中鋒平直”。所以入畫也是懸腕中鋒,指實掌虛,與八大山人的用筆之法一脈相承。但八大用硬毫剛中能柔,而吳昌碩用羊毫柔中能剛,并見佳妙了。他以篆籀之法作畫,運于章法上則有回綰之勢,畫幅中有大的對角傾欹,或大的三角形塊面布局,而尤能精心收拾左下角,枝葉順勢而下至左下則有一回勢,如回風(fēng)舞雪之姿,如詩家“回身射雕”之法,“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王維)。這也是“竵扁之法打草稿”的又一含義了。
吳昌碩 《山水》
125cm×29cm
其三,“墨痕深外是深紅”。吳昌碩用墨極蒼潤渾厚,尤精于大膽潑墨。隔夜磨成墨汁一斛,清晨即乘興揮毫,越到晚年“頗具吃黑量”。喜畫荷葉,則“醉墨團(tuán)團(tuán),不著一花”,畫梅花,更是“苦鐵一生梅知己”,看其得意之筆,長歌激越:“老梅夭矯化作龍,怪石槎枒鞭斷松。青藤老人畫不出,硬筆留我開鴻蒙。老鶴一聲醒僵臥,追躡不及逋仙蹤。拼取墨汁盡一斗,興發(fā)勝飲真珠紅。濡豪作石石點首,倚石寫花花翻空。山妻在旁忽贊嘆,墨氣脫手椎碑同。科斗老苔隸枝干,能識者誰斯與邕。不然誰肯收拾去,寓廬偪仄懸無從。香溫榮熟坐自賞,心神默與造化通。霜風(fēng)搴帷月弄曉,生氣拂拂平林東!(《缶廬別存》寫庚嶺古梅),其作畫真態(tài),躍然紙上。水痕墨氣,落筆如云煙,胸中郁勃,筆底造化,都在瞬息之間。“古今畫理在一貫,精氣居然能感通”。近代的蒲竹英,是水墨的高手,極盡淋漓之致,吳昌碩嘗從其學(xué),蒲每囑他“多畫水墨,少用顏色。”吳昌碩晚年也喜用重色,畫牡丹“莽潑胭脂勞凍手”,并喜用西洋紅,“而今用此嫣紅,要與山靈爭艷”。后來他曾風(fēng)趣地說:“可惜蒲老過世了,不然我今天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庇么蠹t赭色調(diào)墨是他的一大創(chuàng)新,“道人作畫筆盡禿,凍燕支調(diào)墨一斛”,以墨與色相結(jié)合,打破了中國畫的傳統(tǒng)格局,而又極寓現(xiàn)代感。墨分五色,本來就是中國畫的精華所在。吳昌碩打破墨與色之界限,另拓新境,同時用墨重到極點,也渾厚到了極點——“平生一貧無所累,累在使墨如泥沙”,在這種情況下又總結(jié)處出色彩的“通感”——“墨痕深處是深紅”,這是一種極高之意識。所以其筆墨才能“筆鑄生鐵墨寒雨,活潑潑地饒精神”,以致臻于化境。用墨是否重拙渾厚,涉及畫家的氣質(zhì),學(xué)養(yǎng)、性格等綜合因素,是生命流透出的信息,是人壽的秘傳。像吳昌碩用墨用筆如此古意盎然,生機(jī)蓬勃,在畫史上確實是前無古人的。
吳昌碩 《紫藤圖軸》
163cm×47cm
吳昌碩 《天竺水仙圖軸》
175cm×48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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