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畫好在哪？近代畫家黃賓虹先生曾如此評價：“唐畫如面，宋畫如酒，元畫以下，漸如酒之加水，時代逾后，加水逾多，近日之晝，已經(jīng)有水無酒，不能醉人，薄而無味。”

在繪畫史中，從院體畫到文人畫，宋代繪畫藝術(shù)是承前啟后的一個過渡。在《圖畫見聞志》和《畫繼》中有記載的北宋畫家就有386人，《南宋院畫錄》記錄的畫院畫家為96人�？梢哉f，宋代是文人畫的起點，有宋三百余年的發(fā)展，使繪畫從觀念到形式，真正回歸了文化的本體，也就是以“道”和“禪”為精神歸旨的創(chuàng)作目的。

不止今人迷癡于宋畫，宋代時人上至皇帝大夫，下到墨客書生，無不推波助瀾，從生活方式到理論自覺，從公共藝術(shù)到私人空間，從文化行為到藝術(shù)品鑒，一反唐代畫風轉(zhuǎn)而成為雄渾中的簡約、肅穆和大氣。

談宋人繪畫之妙，筆者認為離不開境界二字。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痹~以宋為極，而宋畫之境一如宋詞之境，不談境界無以道盡宋畫之美。故本文以四境界論及宋畫之美，雖言不盡意，只能略敘，以“可道”之“非常道”言也。

范寬《雪景寒林圖》

一、蕭疏淡泊、大道至簡、自然天成的美學境界

單純素樸、文質(zhì)簡約、質(zhì)感內(nèi)涵是宋代的美學特征。“宋畫惟理”，與宋代理學的盛行有關(guān)。極簡而不炫技，高度精謹而又形意兼?zhèn)�，形成了影響至今的宋畫雅致風尚。

禪宗對文人的影響是深層的，包括的、心理的和精神的，宋代文人大道至簡的美學精神就與禪宗有關(guān)，此論提出者蘇軾和總結(jié)者董其昌都是受禪學影響至深的書畫家。

隨物賦形、形神相一是道禪哲學的一個重要思想。由于禪宗理論和修煉上的超然特性,容易與蕭疏清曠的山水或神機清發(fā)的花鳥融為一體，因此禪宗的精神在畫中的典型因素是：簡單、微妙、含蓄、寧靜、以簡代繁、以空代實、以淡代濃，以不似之意代狀物賦形，這就使宋人的作品擺了唐以來秾麗的色彩和拘泥于物的技法。而山水和花鳥畫重神似，重文人們對自然變化的感受，勾勒出北方的峰巒雄厚與萬壑氣勢，南方的云山樹與迷朦變幻。

畫家黃賓虹先生自題山水道：“北宋畫多濃墨，如行夜山，以沉著渾厚為宗，不事纖巧，自成大家�！�

郭熙《早春圖》

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上，宋畫逐漸呈現(xiàn)由以重著色轉(zhuǎn)向重水墨淡彩的風格，把唐代繪畫所蘊含著的豐腴、絢麗、雋永的時代精神和審美取向，轉(zhuǎn)向簡約、古樸、平淡，在新的審美追求中，深視自然氣韻，追求天真平淡，表現(xiàn)無窮深向的精神。

史載，宋人畫山水者，李成得山之體貌，董源得山之神氣，范寬得山之骨法。這里的“得”字，便精妙地道出了他們“以剎那代永恒”的藝術(shù)高度！可以說，宋的山水畫中得到的就是山水等萬象事物中的本質(zhì)，是他們朝夕觀察大自然的變化結(jié)果，無論是山聳盤回、折落有勢、千態(tài)萬狀的格局，還是岡巒起伏、林清曠、草木豐茂的物象，都在詮釋“道”和“禪”的精神。

藝術(shù)史學家高居翰在《圖說繪畫史》一書中贊嘆宋畫之美：“在他們的繪畫中，自然與藝術(shù)取得了完美的平衡。他們使用奇異的技巧，以達到恰當?shù)睦L畫效果，但是他們從不純以奇技感人；一種古典的自制力掌握了整個表現(xiàn)，不容流于濫情。藝術(shù)家好像生平第一次接觸到了自然，以驚嘆而敬畏的心情來回應自然�！�

佚名《青山白云圖》

二、以文入畫、以詩入畫、以書入畫的人文境界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論點雖然是唐代王維提出的，但確實是在宋代文人那里得到廣泛的實踐，形成了文藝思潮。文人畫的追求是引書法入繪畫，重視筆墨情趣，文人畫家?guī)缀跞�是書家。南北宋時期出現(xiàn)了許多大文人，如蘇軾、黃庭堅、米芾父子等，都是以書法入畫，實踐并發(fā)展了水墨技巧。

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夫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故能書者皆能畫”。我們講的筆墨，即書法中的點、線和筆畫間的組合，不但是構(gòu)成藝術(shù)形象的基本元素，而且是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欣賞對象。

書法運筆中的點線，最能體現(xiàn)的文化屬性。因為書法與漢字的表里關(guān)系，從有書法之始，就與漢字文化的內(nèi)涵緊密相連，線條的變化所擁有的內(nèi)涵和張力，完全是文化中“道”的規(guī)律性和目的性的體現(xiàn)。

閻次于《松壑隱樓圖》

在色彩和水墨的關(guān)系上，文人畫更注重水墨的運用，“水墨為上，賦彩次之”，講究墨分五色，墨分六彩，運用墨的干濕濃淡以及渾厚蒼潤的微妙變化，以單純的墨彩概括絢麗的自然，這種指導思想，把文人畫提高到了哲學的高度。

文人以文入畫、以詩入畫、以書入畫的根本，就是要創(chuàng)作一個理想的人文境界。宋代詩人所推崇的陶淵明，被蘇軾譽為“似澹而實美”。他的“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笔且磺�超然塵俗以求寧靜致遠、淡泊明志的平淡之歌，這正是宋文人繪畫追求的終極目標。

馬遠《松溪觀鹿圖》

三、寫意中有寫實，寫實中有寫意的藝術(shù)境界

形神兼?zhèn)涫撬萎嫷默F(xiàn)實目的。

歐陽修《六一詩話》言：“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奔词浅珜Ь�神與狀物的統(tǒng)一。

美學中的“形”與“神”，肇自哲學中的“形”與“神”，意蘊多變而豐富。繪畫美學思想中的“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洹�，早在東晉顧愷之就提出作為繪畫創(chuàng)作的標準。

宋代黃休復在他的《益州名畫錄》中對神格做了描述：“大凡畫藝，應物象形，其天機迥高，思與神合。創(chuàng)意立體，妙合化權(quán)，非謂開櫥已走，拔壁而飛，故目之曰神格爾�！碧K軾也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焙髞碛挟嬚撛黾恿饲�、思，強調(diào)畫家的主觀作用，形神的標準不再拘泥于客觀現(xiàn)實的形似，而是求其“理”，即符合客觀事物規(guī)律的神似。

夏圭《澤畔疾風圖》

蘇軾的“常理”，沈括的“奧理冥造”，鄧椿的“曲盡其理”，韓拙的“其理幽妙”，張懷瓘的“造于理”都是神似上的形似。形神、情思，以及畫家創(chuàng)作時主觀化的神似，都是以畫家的之“意”、之“理”為統(tǒng)率，籍此傳達出其繪畫的審美理想。

可以看到，傳統(tǒng)山水繪畫發(fā)展到兩宋時期，講求“形似”，諸多山水畫家們都注重對自然景觀的客觀描繪。山水繪畫研究元老高居翰就在其撰寫的《隔江山色》中寫道：“南宋山水畫借了許多技法，讓人們可以感受到自然景色，但是又與照實描繪不同�！崩�如，米友仁創(chuàng)作《瀟湘奇觀圖》，畫面峰巒起伏，云霧出沒，并且層林被飄渺的靄籠罩，山石和樹木都用水墨點成，生動而真實，讓觀者有著身臨其境般的感觸。

梁楷《芙蓉水鳥圖》

四、達心適意、清心明理的情感和心理境界

在宋代，“意”的表現(xiàn)在繪畫中受到極其的重視，甚至到了“得意忘象”的地步，放棄了形的約束，繪畫思想更加趨向自由、繪畫表現(xiàn)更加趨向本我、繪畫風格更加趨向多樣、繪畫題材更加趨向?qū)拸V，繪畫由對身外世界的關(guān)注轉(zhuǎn)向?qū)��?nèi)在精神的追求，繪畫的功能也逐步由唐代“存教化，助人倫”的社會性，轉(zhuǎn)向了“怡情”“適性”“達心”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本體，轉(zhuǎn)向了自我內(nèi)心和情感的表現(xiàn)，自我抒發(fā)，自我欣賞。

蘇軾曾曰：“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

宋代畫家不像前朝的畫家那樣，精謹不茍地描繪一樹一石，而是將筆墨用在表現(xiàn)一種既寫意又真實的境界上。范寬對這種畫法的領(lǐng)悟是：“吾與其師于物者，未若師諸心�！边@是唐代畫家張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觀點的繼承和發(fā)展。

林椿《葡萄蟲草圖》

文人畫以其特有的立意，以借物寓心的方式形成抒發(fā)個性的創(chuàng)作高潮，由于繪畫“逸”格得到宋代文人畫家及論者的推崇、闡發(fā)，“逸”從心態(tài)上又被提升到文人畫最為根本的人品修養(yǎng)�！安痪谐７ā钡摹耙荨备袷翘拼�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中提出的，宋人黃休復對逸格描述為：“畫之逸格，其儔。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爾�！�

由重彩而水墨，由工筆而寫意，也不能不說是“逸”的淡泊意趣的表現(xiàn)。而“筆簡形具”的妙處，又是其它形式所無法比擬的。宋人繪畫中大片的空白、簡潔的線條、明快的墨色，都給人以無窮的想象，這正是一種“有其所以不無，故雖無而非無”的情感和心理的境界，在筆墨形式的日趨簡約中，無不流露出宋代畫家向內(nèi)、向意、向理追求的道禪智慧。（來源：毅峰說）

李毅峰，著名畫家、學者。

1964年生于天津，就讀于南開大學、美術(shù)學院。

美術(shù)家協(xié)會畫藝術(shù)委員會委員、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美協(xié)河山畫會理事、文物學會會員、文史研究館書畫院研究員、詩詞學會會員。

第十二屆、十三屆全國美展評委、國家教育部學位與研究生教育發(fā)展中心藝術(shù)碩士/博士專業(yè)學位類別行業(yè)評審專家。

天津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總編輯。

人民大學訪問學者、南開大學客座教授、天津美術(shù)學院客座教授、亞太藝術(shù)研究院客座教授、指揮學院兼職教授、天津畫院特聘畫師。

出版有《一峰畫集》《一峰水墨》《一峰畫語》《李毅峰畫集》《大家經(jīng)典——李毅峰畫集》《信筆直掃》《會心處不在遠》《謙謙峰骨澹澹書生》等十余部個人畫集及＂毅峰說“等百余篇論文。

李毅峰《云巖高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