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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賞析]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1 已有 154 次閱讀   2021-12-08 14:46
譚德晶:紅樓夢中疑為脂硯齋操觚的兩個半回 

根據(jù)對紅樓夢敘述風(fēng)格和語言特色的直覺以及反復(fù)的品味(當(dāng)然也有一些證據(jù)),筆者感覺紅樓夢中有兩個半回大不似出自曹雪芹本人的手筆,而疑為脂硯齋所撰。

戴敦邦繪《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這兩個半回即第29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的下半回,第30回“寶釵借扇機(jī)帶雙敲,椿齡畫薔癡及局外”的上半回。對應(yīng)回目對故事情節(jié)的提示,即第29回“多情女情重愈斟情”的故事,第30回“寶釵借扇機(jī)帶雙敲”的故事為脂硯齋所撰。

這兩回中的上下各兩個半回,其分野十分明確,第29回大約從“且說寶玉因見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一直到此回結(jié)束應(yīng)為脂硯齋所撰,第30回則是從開頭一直到“欲待要說兩句,又怕黛玉多心,說不得忍氣,無精打采,一直出來”為止是。

當(dāng)然,可能曹雪芹在統(tǒng)稿時,從中進(jìn)行了一些銜接過渡性質(zhì)的處理,因此可能分界沒有這樣絕對。下面,筆者首先按文本順序?qū)ξ谋具M(jìn)行一些分析,然后再從文本之外點出一點證據(jù),最后從中分析推論得出一些結(jié)論。

一、第29回相關(guān)文本分析

第29回的上半回和第30回的下半回,可以很明顯地看出,由曹雪芹自己創(chuàng)作的這兩個半回,是典型的曹雪芹的文風(fēng),即一切在仿佛生活本身的流動中,寫出人物各自的特性,同時展現(xiàn)出生活的豐富和色澤。

譬如,在第29回的前半回中,寫賈府一眾人到清虛觀打醮,其中賈府的排場、王熙鳳的兇狠(打小道士一節(jié)),王熙鳳的善于玩笑和言談(和張道士開玩笑),賈珍對賈蓉的不著調(diào)的做父親嚴(yán)厲,以及張道士的善于應(yīng)酬以及寶玉小心地收藏起金麒麟以及黛玉的輕微的嘲弄等等,都無不如此,非常好看。

而在第30回的下半回中,則是紅樓夢中非常精彩有名的兩個故事,一個是寶玉到王夫人處去,王夫人正在午休,寶玉和金釧兒在無意中導(dǎo)出了一段動人而悲慘的故事,一個是寶玉看見齡官在地上畫“薔”而引出的故事,這兩個故事在小說中既意義重大,同時又是不經(jīng)意自然引來,都非常精彩。

劉旦宅繪金釧

但是,同樣是在這兩回中,第29回的下半回和第30回的上半回卻有許多不自然不合理處,其文字和敘事方法也有許多與曹雪芹的文風(fēng)和敘事方法不大相合,如果是曹雪芹本人寫來,絕不會在同一回中顯出這樣大的差異。下面我們還是看具體的實例:

第29回的下半回,開始即是寶玉怪張道士給他說親的一個過渡性段落,小說此處是這樣過渡的:

賈母因昨日見張道士提起寶玉說親的事來,誰知寶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來生氣,嗔著張道士與他說了親,口口聲聲說“從今以后,再不見張道士了”,別人也并不知為什么原故。二則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賈母便執(zhí)意不去了。鳳姐見不去,自己帶了人去,也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因見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飯也懶怠吃,不時來問,只怕他有個好歹。黛玉因說道:“你只管聽你的戲去罷,在家里做什么?”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聽見黛玉如此說,心里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她也奚落起我來。……”

筆者以為,這段文字的出現(xiàn)不大合理,因為在前面,即在第29回的前半回中,固然寫到了張道士以不十分正式的口吻說到給寶玉說親,但無論是賈母還是寶玉抑或是黛玉,都沒有半點不高興,而且揆諸情理,也絕不會不高興。

電視劇《紅樓夢》張道士劇照

而且在接下來的情節(jié)上,即張道士拿寶玉的“玉”給別的寺廟來的道士們看稀奇,以及別的道士們紛紛把自己隨身佩戴的寶貝拿出來送給寶玉,寶玉又提出將這些寶貝施舍給窮人等等,也顯示出寶玉絕沒有半點不高興,而是很高興。

如果真要寫有些不高興,也應(yīng)該是寫黛玉可能有點不高興,而且黛玉不高興,也不應(yīng)該是因為張道士說親而不高興,因為張道士即沒有正式說,且賈母又已經(jīng)回絕,黛玉應(yīng)該高興才對;黛玉如果要稍有點不高興,也應(yīng)當(dāng)是為寶玉私藏金麒麟而有點不高興(黛玉當(dāng)時只是表示了輕微的嘲弄,并沒有真生氣。這才是合乎情理的)。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過渡性情節(jié)呢?筆者以為,脂硯齋批書之余一時技癢,也想試試自己筆力寫幾頁小說,曹雪芹也同意讓他放手寫幾頁小說,于是他接手便故意制造矛盾沖突,以便于他開展后續(xù)的情節(jié)。

第29回下半,其實情節(jié)十分單一(一心專在寶黛沖突的情節(jié)上,而脫離了鮮活的生活場景和生活流,而這恰是紅樓夢最重要的敘事特色),除了上面所述的一個過渡,余下的就是制造了寶玉黛玉的一次沒有來由的沖突。

戴敦邦繪《癡情女情重愈斟情》

這一沖突的“大戲”,如果孤立的看,似乎也過得去,矛盾沖突很激烈,大段的心理描寫似乎也較為合乎寶玉黛玉此一階段的愛情心理,但是稍一細(xì)較,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許多不合理不妥當(dāng)處:

第一,前面我們說了,寶玉黛玉因為張道士說親而不高興這一前提是不存在的,因此,整個下半回的這一沖突的“大戲”的建立就沒有依據(jù)。

第二,正因為沒有依據(jù),或即使有一點依據(jù),里面的沖突也顯得不自然,顯得是故意的為了矛盾沖突而制造矛盾沖突。譬如里面寶玉砸玉的情節(jié)就顯得過頭:

那寶玉又聽見他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fā)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說不出來,便賭氣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勞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fēng)不動。寶玉見不破,便回身找東西來砸。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砸那啞吧東西?你砸他,不如來砸我!”

整個小說中,“砸玉”的情節(jié)一共兩次,第一次就是第三回寶黛相見寶玉砸玉,此一次砸玉奠定了寶玉黛玉愛情的基調(diào),也表現(xiàn)了寶玉的某種“呆”性,同時具有某種象征意味,是十分精彩的文字。但是此處的第二次砸玉,就顯得不自然,過頭。

劉旦宅繪寶黛情深

首先,我們退一步說,即便寶玉甚至黛玉因為張道士說親的事有點不高興,也遠(yuǎn)不到“砸玉”的份上。為什么,因為前面許多次黛玉經(jīng)常為寶釵和她的金鎖而吃醋,寶黛兩人也經(jīng)常為此沖突,寶玉也曾幾次在黛玉面前賭咒發(fā)誓,寶玉也不曾砸玉,寶玉怎么可能為了一個張道士并不認(rèn)真的說親來砸玉呢?

第二,砸玉過程本身也顯得過頭,不自然,譬如,寶玉砸玉時氣憤到“心里干噎,口里說不出來”,“狠命”地往地下摔玉,沒摔壞,竟然找東西來“砸”。如此的極端舉動,有些不合情理,在藝術(shù)上也顯得過頭。

第三,與寶玉的諸多舉動反應(yīng)過頭不自然一樣,里面對黛玉的反應(yīng)的處理也是不自然、過頭的。譬如里面描寫黛玉:

黛玉一行哭著,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fā)傷心大哭起來。心里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出來了。紫鵑忙上來用絹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塊絹子吐濕。雪雁忙上來捶揉!

黛玉如此劇烈的反應(yīng),在前八十回中,在各種吃醋、爭吵、使氣的場合中就沒有過(第57回,黛玉聽襲人說寶玉“不中用了”有過很劇烈的反應(yīng),但這與因愛情的緣故生氣不是一回事)即使在第26回“蜂腰橋設(shè)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中,黛玉到寶玉處去,自以為寶玉不給她開門,黛玉的反應(yīng)也只是“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fēng)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原來這黛玉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把那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yuǎn)避,不忍再聽!

電視劇《紅樓夢》中林黛玉劇照

如此劇烈的反應(yīng),一直要到后四十回中,在第89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詞,蛇影杯弓顰卿絕!,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中才出現(xiàn)。而這兩次劇烈反應(yīng),一次是寶黛愛情的悲劇的一個前奏和預(yù)演,一次就是他們愛情的悲劇性的終結(jié)。

而在此處的第29回,怎么可能會因為一個什么張道士的一個半開玩笑式的說親產(chǎn)生如此劇烈的反應(yīng)呢?黛玉的劇烈反應(yīng),除了上引的嘔吐的情節(jié),還有一個“鉸穗子”的情節(jié)也顯得過頭不合情理。

“鉸”的情節(jié)在前面出現(xiàn)過,在第17回中,寶玉因為“題對額”得到了賈政的表揚(yáng),于是眾清客和小廝一齊上來把寶玉隨身佩戴的東西搶了個精光,回來黛玉見她送給寶玉的荷包也不見了,以為寶玉把她送給他的小信物兒也送給人了,黛玉于是:

生氣回房,將前日寶玉囑咐他沒做完的香袋兒,拿起剪子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忙趕過來,早已剪破了。寶玉曾見過這香袋,雖未完工,卻十分精巧,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lǐng)解了,從里面衣襟上將所系荷包解下來了,遞與黛玉道:“你瞧瞧,這是什么東西?我何從把你的東西給人來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年畫《寶玉和黛玉》

我們看,鉸香袋的情節(jié)出現(xiàn)在此處是很真實自然的,因為那個荷包是黛玉的心意,是他們愛情的一個見證,一個信物,如果把這樣值得珍視的東西也沒心沒肺送給人,那現(xiàn)在手頭正給你做的香袋還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賭氣就鉸了。

但是第29回處的“鉸穗子”的情節(jié)卻沒有必然性。而且我以為,曹雪芹既然已經(jīng)在第17回就寫了一個“鉸香袋”的情節(jié),就不會又自我重復(fù)地在第29回寫一個類似的“鉸穗子”的情節(jié),況且這里的“鉸”的情節(jié)和前面相比,差了一大截,曹雪芹應(yīng)該不會容忍自己重復(fù)自己,而且是往差的方向重復(fù)自己。

筆者以為,第29回下半回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不自然、描寫過頭的現(xiàn)象,就是因為脂硯齋為了湊小說,就像我們今天許多電視劇的編劇導(dǎo)演湊戲一樣,常?靠桃庵圃烀,制造沖突來編造情節(jié),而往往不顧及人物的行動及人物性格是不是合情理。

此外我們還可以見出,脂硯齋一時技癢,也想來寫幾頁小說試試時,實在是功夫不夠(其實要幫曹雪芹續(xù)小說,沒有誰的功夫夠),他所編造的情節(jié),其實很多是有意無意的模仿,譬如“砸玉”是模仿的,“鉸穗子”是模仿的,甚至“嘔吐”也是模仿的(黛玉嘔吐的情節(jié)最早出現(xiàn)在第57回,因此我判斷當(dāng)脂硯齋技癢寫這兩個半回的小說時,他已經(jīng)看到了后面的許多部分,由此我猜測曹雪芹并非一定按順序?qū)懴聛,或者脂硯齋是在曹雪芹修改補(bǔ)充的過程中寫的那兩個半回)。

戴敦邦繪《寶敘借扇機(jī)帶雙敲》

第四,在敘述上,尤其是其中的大篇幅的心理描寫上,采用了曹雪芹極少采用的外聚焦性的全知視角的心理分析和敘述方式。例如其中一段:

原來寶玉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凡遠(yuǎn)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

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我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都只用假意試探,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事。

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nèi)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 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里時時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沒我了!

寶玉是這個意思,只口里說不出來。那黛玉心里想著:“你心里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發(fā)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里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兒著急,安心哄我。”

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么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遠(yuǎn)!摈煊裥睦镉窒胫骸澳阒还苣憔褪橇。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丟開,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yuǎn)了。”

看官,你道兩個人原是一個心,如此看來,卻都是多生了枝葉,將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yuǎn)之意了。

劉旦宅繪寶玉摔玉

我們且不管這段心理描寫合理不合理,單從敘事手法來說,這種全知視角的純?nèi)煌饩劢故降男睦矸治龇绞,顯得就是非曹雪芹式的。

曹公的心理描寫,第一,沒有這樣大篇幅的外聚焦性的心理分析,第二,曹公的心理描寫,一般都是采用內(nèi)聚焦性的,從人物自身的特性和情景出發(fā),從人物自己的內(nèi)心里“吐”出來的,雖然在敘述上,它不能不借由一個敘述者來進(jìn)行描寫,但是在閱讀感受上,我們卻很少感受到這個敘述者的存在,仿佛就是人物自己在那里思想。作為一種比較,我們不妨引出第32回中的一段著名的心理描寫:

原來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huán)金佩,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愿。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風(fēng)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jī)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不想剛走進(jìn)來,正聽見湘云說“經(jīng)濟(jì)”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賬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rèn)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yáng)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母親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y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蔽译m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

電視劇《紅樓夢》中林黛玉劇照

這大約是紅樓夢中除了上引第29回的篇幅最長的一段心理描寫了。

我們比較以上兩段心理描寫,可以看出它們在敘述上的巨大區(qū)別,第29回的心理描寫,我們可以明顯地感知到敘述者的存在,是敘述者從外面對人物的心理所進(jìn)行的描寫,甚至就是敘述者從外面對人物的一種心理分析,那些“心理”明顯是外在的敘述者所給予的,與人物心理極其情景顯示為“兩張皮”。

而第32回中的心理描寫,雖然在開頭引出心理描寫的幾句中,我們也感知到一個敘述者的存在,但是一旦進(jìn)入到心理描寫本身,敘述者的存在就似乎已經(jīng)隱去,其心理純?nèi)皇侨宋镒约旱男睦,是此時此刻從特定情景中從人物自己的心里流出來的。

尤其是從“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開始的心理描寫,我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敘述者的存在,心理描寫與此情此景與人物已經(jīng)完全融為一體。

是不是僅僅此處的心理描寫是如此呢?其實不是,舉凡曹公的心理描寫,都具有這樣的自然自在與此情此景融為一體的品質(zhì),是一種內(nèi)聚焦式的近于零度視角的心理描寫。

劉旦宅繪黛玉

我們不妨再看第23回中的一段:

(黛玉)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墻角外,只聽見墻內(nèi)笛韻悠揚(yáng),歌聲婉轉(zhuǎn),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xí)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nèi),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cè)耳細(xì)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甭犃诉@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lǐng)略其中的趣味!

想畢,又后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道:“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摈煊衤犃诉@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fā)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xì)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

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xì)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此段心理描寫,完全穿插在人物的行動和感覺中,與此情此景完全融為一體,雖然它實際也有一個敘述者的存在,但因為是內(nèi)聚焦的,心里活動是完全從人物自己的心里流出來的,以致讓人忘記了忽略了一個敘述者存在。

任率英繪《寶黛悟情》

第五,第29回下半回中的文字亦有許多不妥的地方。例如下面引出的幾個例子:

且說寶玉見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飯也懶怠吃,不時來問,只怕她有個好歹。

筆者以為,這里的“只怕她有個好歹”一句不大妥當(dāng),黛玉生病在小說中間是常事,用黛玉自己的話來說,自打出生以來,吃的藥比吃的飯還多。在小說中,黛玉生病時,寶玉從來都是勸慰她,也從來沒有過什么“有個好歹”的想法。

再說,寶玉當(dāng)時只有十五六歲年紀(jì),何曾會如成年、老年人一樣想到什么“有個好歹”。筆者以為,這樣的“想法”實際就是寫作的人,也就是脂硯齋不知不覺把自己的視角給了小說中的人物(而曹雪芹通常都是用人物自己的視角,也就是所謂限制視角來進(jìn)行敘述的)所致。

原來寶玉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

此段文字,筆者以為有兩處不妥,第一“下流癡病”的評價不大妥當(dāng)。這段文字是以小說的敘述者、也就是作者的口吻說的,在小說中,曹雪芹自己雖然也會對自己給予貶低的評價,例如第三回中的《西江月》詞二首即是。

但是那種貶低的評價大多都是一種反諷的寫法,并不代表作者對自己真正的評價,而對寶玉此一種特性(喜歡女兒)表示貶低評價的,往往是別人的評價。而在小說第6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幻景中,警幻仙姑所給予他的天下第一“意淫”之人評價,其實是對賈寶玉的一種嘉許。

秦惠浪繪《寶玉悟情圖》

因此,這里的“下流癡病”的評價,實際來自于脂硯齋對書中人物賈寶玉的認(rèn)識。能夠佐證我們的這一結(jié)論的,恰好有一段來自脂批的評點可以與此相互印證:

寶玉品性高雅,其終日花圍翠繞,用力維持其間,淫蕩之至,而能使旁人不覺,被人不厭。賈蓉不分長幼微賤,縱意馳騁于中,惡習(xí)可恨。二人形景天淵而終歸于邪,其濫一也。所謂五十步之間耳。持家有意于子弟者,揣此以照察之可也。(脂硯齋第63回回后批)

在脂硯齋的眼中,書中的男主人公賈寶玉實際是與小說中的輕薄紈绔子弟賈蓉是一路貨色(而實際上,這種認(rèn)識是與小說的主題表現(xiàn)大相徑庭的),所以,在第29回的此處,他使用“下流癡病”來對寶玉進(jìn)行描述,也就不足怪了。

此段文字的第二處不妥是“心情相對”這一用語,雖然這純粹是一個用語問題,但筆者總感覺語言大師曹雪芹不會如此語言貧乏,“心情相對”不僅表述模糊,而且這用語有點“俗”,這與曹雪芹舌吐蓮花,字字珠璣的功夫,似相去甚遠(yuǎn)。

那黛玉心里想著:“你心里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

此段文字,亦有幾點大可斟酌的地方:

于曉玲繪 《林黛玉與賈寶玉》

第一,這里將黛玉愛吃醋的心理完全寫成了一種爭寵的表現(xiàn),而且寫得過于直露。

其實前面許多情節(jié)中,黛玉盡管常常吃寶釵的醋,但是那是一種純自然的心理反應(yīng),黛玉其實并沒有往深處(即往婚姻方面想)想,相反,每次當(dāng)寶玉當(dāng)面向黛玉表白時,黛玉的反應(yīng)都是慍怒的、含蓄的,如此方符合黛玉的年齡、身份和性格教養(yǎng),如果如此直白地用“木石之盟”與“金玉之論”相爭,將會有損黛玉高潔的形象,也會有損后來黛玉與寶釵的和好和相知。因此,我以為,持這種直露“相爭”的感情,實只是脂硯齋作為讀者的一個看法。

第二,也是兩個用語方面的問題,一是“金玉相對”的用語,顯示了脂硯齋語言的貧乏。

筆者以“金玉”為關(guān)鍵詞搜索,里面有“金玉良緣”、“金玉之論”、“金玉姻緣”,第九十五回還有“拆散他們的‘金玉’”(原話是黛玉的一段心理活動:“ 果真‘金’‘玉’有緣,寶玉如何能把這玉丟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們的‘金玉’,也未可知”。)

第九十六回“瞞消息鳳姐設(shè)奇謀,泄機(jī)關(guān)顰兒迷本性”中還有“‘金玉’的道理”(原話是賈母王夫人與薛姨媽商量讓寶玉和寶釵成親以“沖喜”時所說:“服里娶親,當(dāng)真使不得;況且寶玉病著,也不可叫他成親:不過是沖沖喜。我們兩家愿意,孩子們又有‘金玉’的道理”。)

我們看,在各種不同的語境中,曹雪芹對“金玉”會有不同的用法,都使用得恰到好處,但這個“金玉相對”不僅用語顯得很平庸,與前面的各種用法顯出很大的區(qū)別,而且我覺得“金玉相對”這個詞組本身,就是一個模糊的表達(dá),是一種不規(guī)范的口頭語,什么叫“金玉相對”?“金玉相對”是成對,還是對立?

我想語言大師曹雪芹應(yīng)該不會寫出這樣的語言,倒是前面脂硯齋有一個“心情相對”,或許這是脂硯齋喜歡用的詞匯。

薛敏繪林黛玉

第二處不妥當(dāng)?shù)挠谜Z是“邪說”一詞。黛玉的確是吃寶釵的醋,但那是少女的一種自然的心理反應(yīng),且此時寶玉與寶釵的關(guān)系并沒有真正危及黛玉,寶釵自己也是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潔身自處的黛玉在相關(guān)的心理活動中怎么可能認(rèn)為“金玉之論”是“邪說”呢?因此,這“邪說”的觀念情感,實只是作為讀者的脂硯齋的觀點(脂硯齋大概是抑釵揚(yáng)黛的),他不自覺地把自己的觀念情感帶進(jìn)了小說中。

二、第三十回相關(guān)文本分析

第三十回前半回(從第30回開頭一直到“無精打采,一直出來”為止)主要寫了兩件事,一是承接前面(第29回下半回)繼續(xù)寫寶玉黛玉繼續(xù)為張道士說親的事生氣,第二是寫寶玉嘲諷寶釵為“楊妃”。下面我們把這兩件事分開說:

此半回寫寶玉黛玉生氣的部分孤立地看,要比脂硯齋剛開始寫的第29回下半回要通達(dá)可讀一些,但是它的一些根本性的缺陷仍然存在,這些缺陷都是由前面的情節(jié)設(shè)計而來的。

最主要的還是這三個方面,一是情節(jié)沒有依據(jù)(此不贅述),第二是相關(guān)描寫不自然,過頭,例如里面寫“黛玉兩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噯”了一聲,說不出話來。見寶玉別的臉上紫漲,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上戳了一下子,“哼”了 一聲,說道:“你這個——”

這些描寫,都顯得不自然,都有”為賦新詩強(qiáng)說愁“的毛病。此外還有一些描寫亦是如此。

第三,就是有些描寫很不合情理,且模仿的痕跡很重。例如下面“做和尚”的情節(jié):

連環(huán)畫《寶玉出走》

黛玉道:“我回家去!睂氂裥Φ溃骸拔腋巳ァ!摈煊竦溃骸拔宜懒四?”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摈煊褚宦劥搜,登時把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么?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這個話告訴別人評評理。”

這段文字中,其中有一些描寫相當(dāng)不合理。例如,當(dāng)黛玉聽寶玉說“你死了,我做和尚”后回答他說:“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么?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黛玉的這段回答是很不合理的:

首先,所謂“做和尚”,本來是指自己所深愛的女人死了,萬念俱灰,堪破紅塵做和尚去,而不是指自己的姐妹死了做和尚去。黛玉怎么可能說“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來回答寶玉呢?

第二,黛玉一直是以寶玉的心上人自許的,也知道寶玉愛她,持這種情感的她,怎么可能說“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如果她這樣說,就是將自己自居于寶玉的妹妹,而不是戀人的地位,而這在將愛情視為生命的黛玉的心中,是絕不可能出現(xiàn)的念頭。

第三,黛玉在此種情形下,也絕不可能說出“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這么不合情理也不吉利的話。因此,我判斷,如此大的漏洞,就是脂硯齋在憑空極力制造沖突時,顧此失彼弄出來的。

陸小曼繪林黛玉

此外,在上引的情節(jié)中,“你們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做和尚去呢?”還有模仿的痕跡,而且我以為模仿的還不止一處,第一處模仿的是第18回:

(寶玉說)“該死,該死!眼前現(xiàn)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師’了!從此只叫你師傅,再不叫姐姐了!睂氣O也悄悄的笑道:“還不快做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

另一處大約是模仿第100回,其時探春遠(yuǎn)嫁,寶玉不由悲傷自己的姐妹死的死,遠(yuǎn)嫁的遠(yuǎn)嫁,于是寶釵質(zhì)問寶玉(其時他們已結(jié)婚):

據(jù)你的心里,要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為終身的事嗎?要說別人,或者還有別的想頭。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說沒有遠(yuǎn)嫁的;就是有,老爺作主,你有什么法兒?打量天下就是你一個人愛姐姐妹妹呢?要是都象你,就連我也不能陪著你了。大凡人念書原為的是明理,怎么你越念越糊涂了呢。這么說起來,我和襲姑娘各自一邊兒去,讓你把姐姐妹妹們都邀了來守著你。

我想,這就是第30回中那段話的部分由來,脂硯齋大概對這兩處有關(guān)“姐姐”的描寫記憶深刻,所以在第30回就模仿著寫出那一段,但是,我們可以看到,第18回和第100回中,有關(guān)“姐姐”的一番說詞多么自然合理,但是第30回中,則顯得生拉硬扯,很不合理。

其實,在第30回前半回的那半個故事中,還有一些也有模仿的痕跡,如黛玉的半截話“你這個——”、黛玉扔“綃帕”給寶玉擦眼淚,黛玉和寶釵、寶玉有關(guān)“負(fù)荊請罪”的一段冷嘲熱諷也有較明顯的模仿的痕跡。

陳政明繪寶黛讀書圖

另外,這段故事中王熙鳳說的“烏眼雞”、以及“黃鶯抓住鷂子的腳,兩個人都扣了環(huán)了”的笑話等也都是通過模仿寫出來的。

大約點評過紅樓夢的脂硯齋十分清楚,王熙鳳只要一出場,大概就免不了說幾個笑話,于是也如法炮制,讓王熙鳳說了兩個笑話。

但我以為,王熙鳳的這個“扣了環(huán)”的笑話并不恰當(dāng),第一,“扣了環(huán)了”的這個比喻過露,因為王熙風(fēng)肯定知道王夫人和賈母都是恪守傳統(tǒng)道德的人,不喜歡男女授受過于親密。第二,王熙風(fēng)肯定也知道王夫人和賈母真正中意的是寶釵,因此,盡管她也開過寶玉黛玉的玩笑(例如第25回王熙鳳開的“喝茶”的玩笑),但不可能如此直露的開玩笑。

從這些模仿中我們可以看出,脂硯齋不愧是幾次評點過紅樓夢的,對紅樓夢非常熟悉,但即便如此,他實在不可能脫離原作獨立寫出哪怕半頁真正的小說,他所能做的,最多只能是有些神似的模仿。

下面我們再來討論第30回前半回中的第二個故事情節(jié),即寶玉諷刺寶釵是“楊妃”的情節(jié)。這個情節(jié)雖然短小,但是它在紅樓夢中卻非常有名,影響也非常深遠(yuǎn)。

電視劇《紅樓夢》中薛寶釵劇照

為什么有名且影響深遠(yuǎn)呢?因為在整部紅樓夢中,這大概是表現(xiàn)薛寶釵的“劣跡”最為昭彰的一次(第27回中滴翠亭寶釵“嫁禍”黛玉也算一次劣跡,但那次寫得十分隱晦,最多也就是一種無意識行為),在相當(dāng)?shù)某潭壬蠞M足了“抑釵揚(yáng)黛”的人的情緒(脂硯齋大概屬于這一派的人物)。但是筆者以為,這段情節(jié)卻有相當(dāng)多的不合理不妥當(dāng)之處:

第一,這段情節(jié)在處理手法上有模仿重復(fù)第22回中湘云無意得罪黛玉(說黛玉像剛剛演出中的一個小戲子)的那個情節(jié)。

筆者以為,作為唯美主義者的曹雪芹,在寫作上應(yīng)該不會在此處又寫一個類似的情節(jié),第22回是湘云說黛玉像某個戲子,無意得罪了黛玉,而這里是寶玉說寶釵像“楊妃”,無意間得罪了寶釵。

第二,引出這個故事的轉(zhuǎn)換處不是很自然,其相關(guān)部分是這樣:

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庇值溃骸敖憬阍趺床宦?wèi)蛉ィ俊睂氣O道:“我怕熱。聽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

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富胎些!睂氣O聽說,登時紅了臉,待要發(fā)作,又不好怎么樣。

在上引的部分中,寶玉問寶釵為什么不去聽?wèi)颍ㄑ吹纳昭輵颍,寶釵說怕熱,于是推托身上不好,“就躲了”沒去聽?wèi)颉?/span>

《新評繡像全傳紅樓夢》賈寶玉繡像

就這么一段話,寶玉怎么會“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呢?怎么會尷尬地“又搭訕笑道”呢?我想,這樣沒來由的話,只是脂硯齋為了引出那個“楊妃”的情節(jié)罷了,別的就顧不得了。

第三,寶釵的反應(yīng)過于激烈,似乎也不大合情理。

寶玉把寶釵比作“楊妃”,寶釵是可能有些不高興,畢竟在舊的傳統(tǒng)語境中,楊貴妃是一個帶有貶義的人物。但是,聰慧理性而節(jié)制的寶釵,怎么可能沒事找事的又拉上“楊國忠”呢,說寶釵怕熱,富胎,像“楊妃”,又關(guān)楊國忠什么事呢?

所以說,寶釵這樣的不合理的反應(yīng),實在只是脂硯齋因為不喜歡寶釵,在此拉出一個“楊國忠”來暗示寶釵的虛偽。而這種對于寶釵的貶斥態(tài)度,實際有悖于曹雪芹對寶釵這個人物的定性。此外,寶釵突然對一個不知哪兒跑出來的丫頭“靚兒”的厲聲斥責(zé),大不似寶釵日常的為人:

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靚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睂氣O指著他厲聲說道:“你要仔細(xì)!你見我和誰玩過!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nèi)ィ 闭f的靚兒跑了。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寶玉、薛寶釵劇照

如此聲色俱厲,竟不似寶釵,而是鳳辣子了。比較一下第20回寶釵喝止鶯兒的一段:

賈環(huán)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就要拿錢,說是個四點。鶯兒便說:“明明是個么!”寶釵見賈環(huán)急了,便瞅了鶯兒一眼,說道:“越大越?jīng)]規(guī)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柄L兒滿心委屈,見姑娘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nèi)嘟囔說: “一個做爺?shù)模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瞧不起!”

這才是寶釵的作為和聲口,寶釵怎么可能會因為一個小丫頭說的一個玩笑,如此地失態(tài)呢?我想,這也是脂硯齋因為要湊小說,故意制造沖突,另外,也是因為他對寶釵持貶斥態(tài)度,故在此把寶釵寫得聲色俱厲,以表示寶釵平日的穩(wěn)重和平溫柔敦厚都是假的。

第四,在寶玉無意得罪了寶釵之后,黛玉的得意之情也寫得稍微過度,在此處之前,盡管黛玉多次吃寶釵的醋,使小性兒,但是都沒有像此處表現(xiàn)得如此直露。我以為,這樣寫黛玉,就不僅是小性兒和吃醋的問題了,而是黛玉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將有損于黛玉的高潔形象。

三、一些外在的證據(jù)及推論

當(dāng)筆者在閱讀中憑其直覺嗅得這兩個半回的非曹雪芹味道,并猜測這些文字多半是脂硯齋一時手癢而搞出來的時候,我就猜想,如果這是脂硯齋寫的,他應(yīng)該不會評點自己寫的部分。

《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盡管筆者也曾經(jīng)認(rèn)真讀過脂批,但也實在不記得他批過哪些,略過哪些,故我就又翻出脂批來查查,這一查非同小可,在本來批得很密集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居然有整整三回脂硯齋幾乎完全沒有批,而這三回恰好就是第29回、第30回,第31回。

第29回,沒有夾批側(cè)批眉批等,僅庚辰本有幾句回前批,戚序本有幾句回后批。第30回,也是基本只有回前和回后批,僅在甲辰本的“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后,有幾句批語:“寫盡寶、黛無限心曲,假使圣嘆見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處。”第31回也僅有回前回后批。

然后從第32回開始,又恢復(fù)了前面那種比較密集的評點。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形呢?聯(lián)系我對文本的感悟分析,我覺得這不是偶然的,這應(yīng)該是脂硯齋一方面不好意思來自己評點自己寫的東西,另一方面或他自己也覺得他寫的那兩個半回實在也沒有什么好評點的,于是他就干脆不再去評他參與了的第29回,第30回。

那為什么連同他沒有參與的第31回他也一并沒有評點呢?這里面可能有兩點原因,第一,如果他單單拈出第29回、第30回不批,這也太過顯眼突兀,于是在第31回緩沖一下。第二個原因,就是第31回雖然脂硯齋沒有參與,但是第31回卻與前面他參與了的第29回和第30回緊密相關(guān),因為在第30回的下半回和接著的第31回中,曹雪芹用比較明顯的方法好幾次照應(yīng)了前面第29回下半回、第30上半回脂硯齋寫的內(nèi)容。

戴敦邦繪《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

曹雪芹這么做,等于是正式地接受了脂硯齋寫的兩個半回,給它們發(fā)放了許可證。既然如此,第31回就和第29回、第30回有了別樣的聯(lián)系,成了某種共同體了,所以,脂硯齋連同第31回,也就一起略過不批了。

為了把這個問題的來龍去脈了解得更清楚,下面我們就來看看曹雪芹是怎樣照應(yīng)第29回、第30回的相關(guān)內(nèi)容的,同時分析一下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曹雪芹對脂硯齋所寫部分的照應(yīng)在第30回的下半回緊接著就開始了。在第30回的下半回“椿齡畫薔癡及局外”的故事中,寶玉隔著花草看見一個女孩子拿著簪子在地上掘,她開始以為是某個丫頭在學(xué)林妹妹葬花,于是打算喊話要那個丫頭不要這樣?xùn)|施效顰,但仔細(xì)一看,卻是他不認(rèn)識的一個學(xué)戲的女孩。在此處曹雪芹開始對前面的內(nèi)容進(jìn)行照應(yīng):

寶玉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回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fā)沒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認(rèn)得這個是誰。”

筆者以為,至少這段文字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給前面做照應(yīng)。寶玉在此想到的“前兩回”的造次,一是指第22回當(dāng)湘云直率地說那個小戲子“像林妹妹”時,寶玉給湘云使眼色,要她不要說,免得“多心”的林妹妹生氣。

郵票《齡官畫薔》

寶玉一片好心給湘云使眼色,卻被黛玉看見了,黛玉大概認(rèn)為你給湘云使眼色,就是認(rèn)為我是個小性兒,而且實際上你在內(nèi)心里也是把我比作那個小戲子,故而后來黛玉大為生氣。

另一次所謂“造次”就是指本回的上半回,寶玉說寶釵像“楊妃”。根據(jù)筆者的分析,這第二次的“造次”實際上是脂硯齋寫出來的故事,現(xiàn)在曹雪芹把第30回第二次的“造次”特意與第22回的“造次”并列在一起并給予照應(yīng),就等于把脂硯齋寫的部分正式納入到了紅樓夢的整體中,不啻于給脂硯齋寫的部分發(fā)放了許可證。

但是如果我們嚴(yán)格分析的話,其實說第22回寶玉的舉動是“造次”,是并不符合事實的,因為在這個事情中寶玉完全是一片好心,在動機(jī)和方式上都不能稱為“造次”。而且在第22回中,寶玉的心里活動也是“細(xì)想自己原為怕她二人惱了,故在中間調(diào)停,不料自己反落了兩處的數(shù)落!

我以為曹雪芹在這里之所以把其稱為“造次”,只是為了讓它和第29回的真正的“造次”并列,以達(dá)到給第29回脂硯齋寫的部分以照應(yīng)的目的,其用心不可謂不良苦。曹雪芹除了著急忙忙地第30回本回就給予脂硯齋以照應(yīng),然后緊接著在第31回的開頭又給予了一次照應(yīng),其文字是這樣:

胡若思繪寶黛情深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jié),蒲艾簪門,虎符系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jié)。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dāng)是昨日金釧兒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fā)不理他。

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dāng)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兒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歡,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迎春姐妹見眾人沒意思,也都沒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上面這段文字是一段過渡性的文字,這段以后接著的就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故事。其中說的“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和“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dāng)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都是指第30回上半回中“楊妃”那件事。

筆者以為,這段過渡文字的主要功用,也是為了給予脂硯齋寫的部分以照應(yīng),以將它們與紅樓夢的整體“彌合”起來。

兩次照應(yīng)還不夠,同樣在第31回,曹雪芹還對此做了第三次照應(yīng):

趙惠民制重工粉彩瓷板寶玉黛玉讀西廂

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呢?饒這么著,還有人說閑話,還擱得住你來說這些個!”襲人笑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么樣,我先就哭死了!睂氂裥Φ溃骸澳闼懒耍易龊蜕腥。”襲人道:“你老實些兒罷!何苦還混說!

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著嘴兒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后,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shù)兒。”寶玉聽了,知道是點他前日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這段文字,很明顯也是在為脂硯齋在第30回上半回寫的部分進(jìn)行照應(yīng),里面不僅有黛玉的“做了兩個和尚了”的人物語言,而且作者還特別用敘述語言“寶玉聽了,知道是點他前日的話”來更清楚地說明。其目的也是為了將脂硯齋寫的部分與紅樓夢的整體彌合起來。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些結(jié)論,進(jìn)行這樣一些推論:

第一,脂硯齋手癢,想試一試自己的身手,撰寫第29回下半回和第30回上半回,是經(jīng)過曹雪芹的同意的。

第二,脂硯齋寫了后,盡管不大如意,毛病很多,但或許曹雪芹礙于情面,同時也覺得亦無傷大雅,放置于書中并無大礙。所以,他將其保留了下來,只是精心地在第30回本回和第31回對此做了大量的照應(yīng),以達(dá)到至少在表面上將其彌合于小說的整體的目的。

庚辰本脂批

第三,從此事件中,我們可以見出曹雪芹和脂硯齋兩人的親密關(guān)系,這種親密關(guān)系乃至可以使曹雪芹讓脂硯齋也來寫一點試試。由此我們推論脂硯齋在紅樓夢“緣起”中所批的“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的批語絕非虛言。

第四,我們從中可以見出并推論,曹雪芹所寫的盡管是“血淚家史”,其中無數(shù)都有真實的人物和事情作為依據(jù),但是紅樓夢絕不等同于自傳,如果只是“自傳”,脂硯齋也本是傳中人,他亦能稍可作書,但實際上他并不能。第二,如果是重視于真實的自傳,曹雪芹也不會放手讓脂硯齋這樣胡編。此外,我們由此代作事件揣其情景,可以見出紅樓夢是一個充滿創(chuàng)造的自由的寫作過程,其中不乏虛構(gòu)與創(chuàng)作,寫作過程也充滿自由和歡樂。

第五,盡管“一芹一脂”的關(guān)系非常親密,但是,脂硯齋的作用基本只是“批書”,他們的所謂“共同創(chuàng)作”其實就是建立在一個寫書,一個批書的合作方式中。脂硯齋,盡管與曹雪芹年齡大致相仿,有共同的受教育經(jīng)歷和生活經(jīng)歷(都從脂批中見出),水平也相當(dāng)可以,但是,他絕不能代替曹雪芹來真正的創(chuàng)作小說,因為他都試過了,第29回下半回和第30回上半回就是他試的結(jié)果。

這兩個半回,盡管他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前模后仿,又處處往寶黛的“大戲”上湊,制造矛盾,制造沖突,結(jié)果弄出的只是一些僵硬的(沒有生活情景的自然流動及其人物性格自然呈現(xiàn),這是曹氏小說的精髓)到處都是毛病的東西。

王希廉評本《紅樓夢》

第六,由此我們可以知道,王希廉先生所說的幫別人續(xù)小說要比自己寫小說難上千倍是千真萬確的(見王希廉《增評補(bǔ)圖“石頭記”卷首“讀法”》,俞平伯、林語堂也有類似論述),也由此我們可以推論(當(dāng)然我們有百十種別的證據(jù),不依賴于這一推論(見筆者《紅樓夢后四十回真?zhèn)伪嫖觥罚^高鶚續(xù)寫后四十回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一個宇宙級的冤屈。

202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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