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難以被忽視的靈魂的莊嚴(yán)丨羅伯特·瓦爾澤評梵·高
“對他(梵·高)來說,她不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模特兒——沒有任何形象對他而言是平平無奇的。他畫的她就像她自己,樸素而真實。然而無意之間,一些偉大而高貴的東西進入了這幅簡單的畫作,一種難以被忽視的靈魂的莊嚴(yán)!
原文作者 | 羅伯特·瓦爾澤
《觀畫:瓦爾澤藝術(shù)札記》,作者:(瑞士)羅伯特·瓦爾澤,譯者:陳思然,版本:拜德雅|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 2024年10月
梵·高的畫
在幾年前的一個畫展上,我看到了一幅可以說是令人著迷的珍貴畫作:梵·高的《阿爾勒的女人》。這是一位平常婦人的肖像,她年事已高,無疑并不漂亮,她靜靜地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她穿的是素日常見的那種裙子,她的手也是隨處可見的那種手,平常得讓人不會多看一眼,絕對稱不上美麗。她的頭發(fā)上扎著一根樸素的發(fā)帶,但這也并不算起眼。這個女人的面容冷酷剛硬。她的五官訴說著種種深刻的經(jīng)歷。
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阿爾勒的女人:約瑟夫-米歇爾·基努夫人》,1888—1889年
我得承認(rèn),起初我只想對這幅畫草草思忖片刻——在我看來它無疑是件有力的作品——以便盡快移步觀看下一件展品。但是,一種奇怪的力量牽制住我,就像我的手臂被抓住了一樣。我自問,這幅畫里到底有什么美妙之處值得我仔細(xì)端詳,很快我就確信,這位藝術(shù)家實在是值得同情,他枉費了這么大的功夫,去描繪如此低微而簡樸的主題。我問自己:這是一幅我想要擁有的畫嗎?但對于這個特殊的問題,我不敢隨意回答“是”或“否”。
“高貴華美的女人們,”我對自己說,“已經(jīng)被提香、魯本斯、盧卡斯·克拉納赫畫過!彪S著說出這些話,我感到內(nèi)心充滿了痛苦,可以說是為我們的這位藝術(shù)家而痛苦,因為他經(jīng)歷的生活想必苦難大于歡樂;也是為我們這個時代而痛苦,因為它方方面面都是如此艱難和陰郁。
“當(dāng)然,”我繼續(xù)說,“這個世界顯然還是美好的,快樂的希望必會開花結(jié)果。但某些事物的狀態(tài)極其壓抑,這無可否認(rèn)。”
梵·高的畫被一些悲傷或令人不安的東西縈繞,所有艱辛的生活境遇似乎都從它的一旁或是背后涌現(xiàn)出來——盡管并不清晰,但仍然可辨——即便如此,我還是樂在其中,因為這幅畫算得上是一種杰作。色彩和筆觸有著非凡的生命力,造型上也極其出色。尤為值得一提的是,畫面中有一抹奇妙的紅色,令人愉悅地流動著。然而,作品整體上反映的內(nèi)在美更甚于外在美。某些書之所以不暢銷,不也是因為它們不易懂嗎?換言之,不也是因為很難賦予它們某種價值嗎?只是,有時候,美的事物并沒有得到充分的揭示。
梵·高這幅畫帶給我的感受,就像是聽了一個嚴(yán)肅的故事。那個女人忽然開始說起她的生活。曾經(jīng),她還是個孩子,還要去上學(xué)。每天都能見到自己的父母,在老師的引導(dǎo)下學(xué)習(xí)各種知識,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教室是多么明亮,她與玩伴們的嬉戲是多么歡樂。青春是多么甜蜜,多么幸福。
這些剛硬的五官曾經(jīng)是柔軟的,而這雙冰冷的、近乎兇惡的眼睛曾是友善的、純真的。她和你一樣多,也一樣少。前程一樣富足,也一樣貧乏。她和我們所有人一樣,也是一個“人”,她的雙腳帶著她穿過許多白日明亮而夜色黑暗的街道。她想必經(jīng)常去教堂,或者去舞會。她的手曾無數(shù)次打開一扇窗,或者關(guān)上一扇門。這些都是你和我每天都在做的事,對吧,這樣的境況中包含著瑣碎,但也有莊嚴(yán)。她難道不曾有過一個愛人,體味過快樂,也體味過很多悲傷嗎?她聽過鐘聲悠揚,用雙眼捕捉花枝綻放的美麗。歲月在她身上流逝,夏天過去了,冬天也過去了。這難道不是簡單得可怕。她的生活充滿了勞累。有一天,一位畫家——他自己也是個窮苦的勞作者——對她說,他想要畫她。她為他坐下,平靜地讓他畫她的肖像。對他來說,她不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模特兒——沒有任何形象對他而言是平平無奇的。他畫的她就像她自己,樸素而真實。然而無意之間,一些偉大而高貴的東西進入了這幅簡單的畫作,一種難以被忽視的靈魂的莊嚴(yán)。
在把這幅畫仔細(xì)地記在腦海中之后,我回到家為《藝術(shù)與藝術(shù)家》(Kunst und Künstler)雜志寫了一篇關(guān)于它的文章。這篇文章的內(nèi)容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因此我想再寫一次,此刻已經(jīng)寫好了。
羅伯特·瓦爾澤(1878―1956)瑞士作家,20世紀(jì)德語文學(xué)的大師,在歐洲同卡夫卡、喬伊斯、穆齊爾等齊名。在世時讀者稀少,被《洛杉磯時報》認(rèn)為是20世紀(jì)最被低估的作家。受到卡夫卡、本雅明、黑塞等諸多作家推崇。
關(guān)于梵·高《阿爾勒的女人》
面對這幅畫,人們會冒出各種各樣的想法;當(dāng)沉浸在那一方光景當(dāng)中,會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許多問題,這些問題既簡單又非同尋常、令人詫異,似乎無法回答。正是在其無法作答當(dāng)中,諸多問題找到了它們最美好的意義和最精巧、最微妙的答案。比如說,當(dāng)一個情人問他的心上人:“我還應(yīng)該抱有希望嗎?”而她沒有回答,那么她的不作答或許就意味著那熱切的“是”!一切玄奧、偉大的事物都是如此,而我們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幅畫——它充滿了謎團和偉大,充滿了深邃和美麗的疑問,也充滿著同樣深邃、莊嚴(yán)和美麗的答案。這是一幅不可思議的畫作,我們不禁感到驚訝,一個19世紀(jì)的人竟然能畫出這樣的作品,因為它看起來就像是出自一位早期基督教時期的大師之手。如此質(zhì)樸卻又如此高貴,如此靜默卻又如此動情,美得令人心醉卻又如此謙遜——這就是這幅阿爾勒女人的畫像,讓人想就這么隨意地、帶著請求和疑問走近她:“告訴我,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它時而只是一幅女人的肖像,時而,這個女人作為畫家的模特,作為參照的典型,殘酷的生命之謎以她的形象顯現(xiàn)。
這幅繪畫中的一切,都是以同樣的一種愛所畫就,這種愛有著天主教的莊嚴(yán)、堅定不移的忠貞,真誠而一絲不茍——從袖子到頭飾,從椅子到眼圈發(fā)紅的雙眼,從手到臉;那神秘而有力的運筆和筆觸看起來氣勢有如雄獅一般,讓人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一種面對龐然巨物的印象。但說到底,這僅僅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女人的畫像,而恰恰是這神秘的況味,才是那偉大、動人和震撼之處。畫面的背景就像是艱難命運本身的必然性。在這里,一個人就以她本真的面目被描摹出來,連同她想必早已習(xí)慣悄悄藏在內(nèi)心的一切情感;其中的一半她也許早已忘記了——那些她想必曾經(jīng)忍受、曾經(jīng)暫且擱置、曾經(jīng)克服過的一切。人們想要撫摸她——這個受苦的女人——瘦削的臉頰;心中會有這樣一種感覺,覺得不該戴著帽子站在這幅畫前,而是應(yīng)該摘下帽子,就像進入教堂神圣的穹頂之下。而奇怪卻又一點兒也不奇怪的是,那位受苦的畫家(的確如此。┰趺磿霝檫@個受苦的女人畫像?他必定是一眼就被她無限吸引,于是就畫了她。這個被世界和命運殘酷對待的人,如今可能自己也已經(jīng)變得殘酷,她對他來說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偉大體驗,是一場靈魂的冒險。而我也聽說,他確實畫了她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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