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賈平凹
蘇東坡是我最向往的人物,他無所不能,能無不精,但他已經(jīng)死在了宋朝。我的不幸是活在了把什么都越分越細,什么里都有文化都有藝術的年代,所以,字就不稱之為字,稱書法了。食之精細,是胃口已經(jīng)衰弱,把字純粹于書法藝術,是我們的學養(yǎng)已經(jīng)單薄不堪。越是單薄不堪,越是要故弄玄虛,說什么最抽象的藝術呀,最能表現(xiàn)人格精神呀,焚香沐浴方能提筆呀,我總是不大信這個。
我喜歡寫字,是我從事著寫文章的工作不能不寫字,沒有當兵的不愛武器的。
我看到過許多人,以至于許多人讓他的孩子,沒黑沒明坐在房子里練字,我就想起了鄉(xiāng)間剪窗花的婦人和日本人的相撲,有趣或許有趣,但畢竟過去了。
賈平凹行書
我坦自招來,我沒有臨習過碑帖,當我用鉛筆鋼筆寫過了數(shù)百萬字的文章后,對漢字的象形來源有所了解,對漢字的間架結構有所理解,也從萬事萬物中體會了漢字筆畫的趣味。如果我真是書法家,我的書法的產(chǎn)生是附帶的,無為而為的,這猶如我去種麥子,獲得了麥粒也獲得了麥草。
有人說,書法必須是毛筆創(chuàng)造的。這話若被肯定,那么,我的字被書法了是八十年代的中期。那時,我用毛筆在宣紙上寫字,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從此一發(fā)不能收拾。我的煙也是那時吸上癮的。毛筆和宣紙使我有了自娛的快意,我開始讀到了許多碑帖,已經(jīng)大致能懂得古人的筆意,也大致能感應出古人書寫時的心緒。
賈平凹《君子之德》
從那一陣起,有人向我索字了,我的字給許多人辦過農(nóng)轉非、轉干、調動的好事,也給許多人辦過賄賂、巴結、討官的壞事,我把我的字看得爛賤如草,誰要就給誰寫,曾經(jīng)為吃得三碗攪團寫過一大卷紙哩。
但是,被人索字漸漸成了我生活中的災難,我家無寧日,無法正常的讀書和寫作,為了拒絕,我當庭寫了啟事:誰若要字,請拿錢來我只說我缺錢,錢最能嚇人的,偏偏有人真的就拿錢來。天下的事有趣,假作真時真亦假,既然能以字易錢,我也是愛錢的,那我就做書法家呀!
賈平凹《無私心自安》,西泠印社拍賣會成交價RMB: 25,300
在我有了做“書法家”的意識,也可以說有了‘書法家”的責任,我認真地了解了當今的書風。當今的書風,怎么說呢,逸氣太重,好像從事者已不是生活人而是書法人了,象牙塔里個個以不食煙火的高人自尊,博大與厚重在愈去愈遠。我既無夙命,能力又簡陋,但我有我的崇尚,便寫“海風山骨”四字激勵自己,又走了東西兩海。
東邊的海我是到了江浙,看水之海,海闊天空,拜謁了翁同龢和沙孟海的故居與展覽館。西邊的海我是到了新疆,看沙之海,野曠高風,莫把冰山與大漠。我永遠也不能忘記在這兩個海邊的日日夜夜,當我每一次徘徊在碑林博物館和霍去病墓前石雕前,我就感念了兩海給我的力量,感念我生活在了西安。
賈平凹《相馬圖》
我最清楚不過,我的書法是缺乏基本訓練——而這又是當今流行的一種要求——它充其量屬于頓悟式,這如非洲的一些國家實行民選一樣,民選是民選了,卻常有軍人們起來就把民選的總統(tǒng)顛覆。我也明白,我的書法多多少少借助了我在文學上的聲名,但我想,這和那些領導的題字還是兩碼事吧。
但我仍堅持,我寫的是一些漢字,不是書法,我也不要書法家。
來源:書法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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