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有戲癖的人,在清末光緒時代辦報時,曾辟“煙塵瑣錄”一門,專評戲劇。雖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往往是借題發(fā)揮,但不久這評戲之風(fēng),便已風(fēng)行各地。
在彼時本想作一部《中國戲劇史》,無如比傳經(jīng)注史尤難,遂致擱筆。近來讀了王國維先生的《宋元戲曲史》,又勾起了我的興會,便想作一部《近代戲劇史》。前天與鄧以蟄諸位先生談起來,囑我作一篇關(guān)于戲劇的文字,我只好先將近代戲劇的過程談個大概,雖說是“班門弄斧”,卻大可藉此“拋磚引玉”。
中國戲劇是從兩條路上發(fā)展來的:一是貴族方面;一是民眾方面。
在宋金元時代,才有戲劇。當(dāng)他結(jié)胎以及產(chǎn)生的時候,完全起于宮庭貴族之間,等到長大了,慢慢的及于各地。各地既受了貴族化的戲劇的洗禮,又就他本地原有的歌謠、道情……等類,蛻化出來;如所謂溫州雜劇,余姚腔,海鹽腔,弋陽腔,昆山腔……等,一直到現(xiàn)代的秦腔,二黃腔,都是由民眾方面來的。也可說是貴族化的戲劇,到了現(xiàn)代,成為民眾化了。
王國維
宋金元以前的戲劇如何,可看《宋元戲曲史》,茲不論。
明初戲劇仍是沿襲宋元之舊,作雜劇及傳奇等類的人甚多,可謂遺風(fēng)未墜。戲劇是供人娛樂的,雖說起于宮庭,民眾方面也是不能甘于枯寂。南宋建都在臨安,離著溫州甚近,就有溫州雜劇出現(xiàn)。
元朝享國日淺,彼時作曲子的人,雖說是北人多于南人,不久這種重心仍然移到南方(據(jù)宋元戲曲史)。到了明朝中葉,江浙兩省承襲這種遺風(fēng),各地方的戲劇如春芽怒發(fā),萬卉爭妍,如余姚腔,海鹽腔,弋陽腔,昆山腔等等,先后出世。
祝允明《猥談》上說:“南戲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際,謂之溫州雜劇,今遂遍滿四方。輾轉(zhuǎn)改易,蓋已略無音律腔調(diào),如余姚腔,海鹽腔,弋陽腔,昆山腔之類,趁逐悠揚,實胡說耳!睋(jù)此可知各腔大不直于學(xué)士大夫之口,但是民眾方面卻很歡迎,不惟歡迎,而且使他繼長增高,以致披靡一切,各腔既是從溫州雜劇蛻變來的,而昆山腔更進(jìn)一層,便將宋金元的遺范以及各腔的精華,搜羅一起,完成了昆山腔。
《牡丹亭》書影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上說:“梁伯龍,昆山人,雅擅詞曲,所撰江東白苧,妙絕時人。時邑人魏良輔能喉轉(zhuǎn)音聲,始變弋陽、海鹽故調(diào)為昆,伯龍?zhí)睢朵郊営洝犯吨!?/p>
又陳僖《客窗偶筆》上說:“昆有魏良輔者,造曲律士,所謂昆腔者,自良輔始!
自這昆腔出世,到處歡迎,直到現(xiàn)在,幾成為戲劇的正統(tǒng)。惟弋陽腔與他并駕多少年,今日尚有遺形,他如余姚腔……等等,久已不見了。
據(jù)上所說,民眾勢力的偉大,發(fā)展的神速,可想而見。但明室宮庭里面,仍是唱舊式的雜劇,可是民間的爨演,也居然入于宮庭了!秳俪肥斑z記》上說:“初神廟以孝養(yǎng)故,設(shè)兩宮百戲,自宮中舊戲,以及民間爨弄無不備。至是悉裁革,而獨留舊戲承應(yīng),如所謂過錦戲者,彷佛古優(yōu)伶供養(yǎng),取時事諧謔,以備規(guī)諷。時旱蝗,中州賊大起,戲者作驅(qū)蝗及避賊狀,上曰有此耶。后掩面泣,上亦泣,是日遂罷戲!边@是崇禎的事。舊戲是什么?當(dāng)然是宋元戲曲之舊,民間爨弄是什么?當(dāng)然是昆山腔等等。可見宮庭雖有舊戲,這民間爨弄,也有一顧之價值。到了清朝,宮中就沒有什么舊戲,簡直可以說是官民一體了。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中的雜技表演
總而言之:明朝一代的戲劇,已經(jīng)是民眾戰(zhàn)勝了貴族。當(dāng)時宮庭及各藩府何嘗不在那里提倡古調(diào),如過錦戲的組織,是在宋元以前就有的,史書上不少見,明史上也有,直至明末尚且保存。
但是民間各地方的戲劇,一時俱起,前所舉的,不過幾種。如《陶庵夢憶》上說:“余蘊叔演武場搭一大臺,選徽州旌陽戲子,剽輕精悍,能相撲跌打者三四十人,扮演目蓮”(這也可以說是徽班的鼻祖),這又是一種了,其余不見于記者尚多。
總之,民間戲興起來后,居然也能在宮中扮演,而這宮中戲反僅靠著特別勢力保存,這便是民間戰(zhàn)勝的老大憑據(jù)。所以明朝一代對于戲劇貢獻(xiàn)最大,我們在今日不能不感謝先民的精神,到了清朝不過又蛻變一次,這種根基完全是明人建筑的。
到了清朝,此風(fēng)因襲未改。順康雍三朝宮庭中于此不措意,一直到了乾隆,才起急劇的變化。
《嘯亭雜錄》上說:“乾隆初,純皇帝以海宇升平,命張文敏制諸院本進(jìn)呈,以備樂部演習(xí),凡各節(jié)令皆奏演。其時典故如屈子競渡,子安題閣諸事,無不譜入,謂之月令承應(yīng)……其曲文皆文敏親制,詞藻奇麗……”這是宮中提倡戲曲之始。
宮中如此,王府也就從事提倡,蓄養(yǎng)優(yōu)伶,本是古來遺俗,至明尤盛。清朝王公等也相率效尤,那時便叫作王府班子,同時也制了許多曲子,但是昆腔歷時雖久,究竟仍是學(xué)士大夫所欣賞,民間因其不易了解,只好聽聽弋陽腔。所以那時班子總是弋陽腔,昆山腔,兩班合演。
到了乾隆三十九年,秦腔到京,不惟販夫走卒歡迎,學(xué)士大夫也顧不得什么叫作“鄭聲淫”,簡直發(fā)起狂來了。
《崇慶皇太后萬壽圖》中所繪戲曲舞臺
《嘯亭雜錄》上說:“魏長生,四川金堂人,行三,秦腔之花旦也。甲午夏入都(按即乾隆三十九年),年已逾三旬外。時京中盛行弋腔,諸士大夫厭其囂雜,殊乏聲色之娛,長生因之變?yōu)榍厍,辭雖鄙猥,然其繁音促節(jié),嗚嗚動人,兼之演諸淫褻之狀,皆人所罕見者,故名動京師。凡王宮貴位,以至詞垣粉署,無不傾擲纏頭數(shù)千百,一時不得識交魏三者,無以為人!庇^此可知秦腔之魔力。 嘯亭主人說他的不好處,正是他的好處,并且行未數(shù)年,原有京班竟至失業(yè)。
《藤陰雜記》上說:“京腔六大班盛行已久,戊戍已亥時尤興王府新班。湖北江右公讌,魯侍御贊元在座,因生腳來遲,出言不遜,手批貫頰,不數(shù)日侍御即以有玷官箴罷官,于是縉紳相戒,不用王府新班。而秦腔適至,六大班伶人失業(yè),爭附入秦班覓食,以免凍餓而已!觀此又可知京中原有六大班,這六大班唱的是昆弋兩伶,等到秦腔入京,六大班伶人竟至沒有飯吃。當(dāng)時總以為魏三的魔力大,我以為還是嗚嗚動人的魔力比魏三大。
彼時秦腔既壓倒一切,而這二黃腔也就應(yīng)運而生。總以為京師是首善之區(qū),是要聽“韶音雅樂”的,沒想到秦腔一來,聲價十倍,四大徽班也就見獵心喜,躍躍欲動,恰好借著乾隆帝八旬正壽的機會,于是就聯(lián)翩入都,一顯身手(徽班是從漢口來的,二黃是漢調(diào)的變相)。
《京塵雜錄》上說:“三慶又在四喜之先,乾隆五十五年庚戍,高宗八旬萬壽入都祝厘,時稱三慶徽班,是為徽班鼻祖!又云:“春臺,三慶,四喜,和春,為四大徽班。惟嵩祝座兒錢與四大班等,堂會必演此五部,日費百余緡。下此則為小班,為西班茶園,座兒錢各以次遞減有差!
又云:“余按四喜的名最先,都門竹枝詞云:新排一曲桃花扇,到處哄傳四喜班;此嘉慶朝事也!觀此又可知四大徽班在乾隆末年進(jìn)京,進(jìn)京不久又壓倒了西班(即秦腔)。計自乾隆四十年起到嘉慶末年止,三四十年的工夫,戲劇的變化太大了。始而是昆腔高腔(即弋腔),受秦腔的排擠,繼而秦腔又受二黃腔的排擠。這是什么緣故呢?容我隨后再說。
當(dāng)這急劇變化的時候,自然要起一種反動。《嘯亭雜錄》上說:“……是以昆曲雖繁音促節(jié)居多,然其音調(diào)猶余古之遺意。惟弋腔不知起于何時,其鐃鈸喧闐,唱口囂雜,實難供雅人之耳目。近日有秦腔,宜黃腔,亂彈(即二黃)諸曲名,其詞淫褻,皆街談巷議之話,易入巿人之耳;又其音靡靡可聽,有時可以節(jié)憂,故趨附日眾,雖屢經(jīng)明旨禁之,而其調(diào)終不能止,亦一時習(xí)尚然也。”觀此又可知以那時的煌煌明旨,竟會禁止不住一時的習(xí)尚。
法令既不能行,于是社會方面又起了一種反動!京塵雜錄》上說:“吳中舊有集秀班,其中皆梨園父老,切究南北曲,字字精審。道光初,京師有仿此例者,合諸名輩為一部,曰集芳班,皆一時教師故老,大半四喜部中舊人。約非南北曲不得登場扮演,庶幾力返雅聲,復(fù)追正始。先期遍張?zhí),都人士亦莫不延頸翹首,爭先聽睹為快。登場之日,座上客常以千計,于是名譽聲價,無過集芳班,不半載子弟散盡。”觀此更可知,這種復(fù)古運動,只有半載的壽命。若是座上客日以千計,何至不半載子弟散盡,又何至竟使雅聲返不了,正始追不回,真真可以說“大雅淪亡”了!
四大徽班是以唱二黃腔為主的,到了此時,已入承大統(tǒng),秦腔居了閏位?墒抢デ徊⑽赐耆バ,每天的戲,仍是中場唱幾出昆腔。而且這般唱二黃的伶人,仍舊習(xí)學(xué)昆腔,并且認(rèn)這昆腔是戲劇的正宗。不會昆腔的伶人,每為同行看不起,至今猶然,這也是習(xí)慣如此。不過聽眾方面愛聽二黃,不愿聽昆腔,他們也只好從眾了!
這時昆腔未能完全消滅的原因:其一是因為二黃腔的組織,完全由昆腔脫胎而來(二黃腔的由來余別有說),習(xí)會昆腔的排場,自然會唱二黃的戲,所以伶人初學(xué)戲的時候,總要先從昆腔學(xué)起。其二是因為從先昆班中人,盡是吳中子弟,他們的出身,差不多都是堂名中人(即相公們),時與學(xué)士大夫相往來;而學(xué)士大夫多喜提倡風(fēng)雅,厭聽靡靡之音,所以堂名中人,十九總慣昆腔,每到戲園中去唱,叫作借臺學(xué)演。直到光緒初年,學(xué)士大夫也倡言不諱的愛聽二黃了,于是昆腔才慢慢的衰歇。
道光末,咸豐初的時候,三慶班的程長庚,四喜班的張二奎,春臺班的余三勝,先后出現(xiàn)。這些人都是唱二黃須生的,到了同治年間,如日方中,譽滿全國。
余三勝《黃鶴樓》塑像
程長庚、徐小香《鎮(zhèn)潭州》畫像
其中程長庚享年最大,享名亦最久(死于光緒六七年間)。聽老輩人說,每到戲園聽?wèi)颍傄獙⒅袌龅睦蜃屵^,約到四五點鐘時才專去聽那幾出二黃。迨至光緒初年以后,戲班中人覺得昆腔費力不討好,遂將昆腔免除,若是偶爾唱一出昆腔,大家反覺以為新奇了。
昆腔的過程既如上述,而這秦腔到了民國始漸衰歇。自魏三后,其徒陳漢碧稱霸一時。同治末年,侯紉珊,一陣風(fēng)來京,魔力不亞于魏三。后來西班總有兩三班專唱秦腔,不過漸漸為上中社會所不齒,直至清亡,這完全的西班算絕跡了。
綜上所言;昆腔是由宋元明各種戲曲中蛻變來的,是戲劇上一大進(jìn)步;二黃秦腔是由昆腔中蛻變來的,是戲劇上又一進(jìn)步。自昆腔興而古音云亡,自二黃興,而昆腔衰歇,此中有個自然的道理。
蓋昆腔之組織,已較宋元戲曲為完備,唱起來雖說是猶余古意,已經(jīng)是繁音促節(jié),學(xué)士大夫目之為胡說,這胡說便是聽眾方面容易歡迎的地方。到了二黃腔興起,可就大不同了。
昆腔的曲子,雖云可以攙雜白話,但曲仍是詞之變相,總要講究些詞藻。而且唱一支曲子,要一氣唱下來,總要費上幾分鐘,調(diào)門有一定的,詞句有一定的,不能自由更改,這是說到唱的一方面。
若在聽眾方面,更是難過,就讓聽眾盡都是文人學(xué)士,也須要“聚精會神”,才能夠盡情的欣賞,若是文理半通的先生們,就讓他“按圖索驥”,也是枉然,何況那些不識之無的人呢?至若二黃的詞句,是從歌謠來的,每句或七字或十字,每一句都有個歇氣。調(diào)門詞句可以隨意更改,而且唱白都是白話,聽眾容易了解,既易了解,自易模仿,所以“滿街爭唱叫天兒”。要是昆腔,學(xué)上十天,未必能會一支曲子,唱還不能,那能和他相爭喔?
胡適之先生說:文言是貴族的文學(xué),白話是平民的文學(xué)。我說昆腔是貴族的戲劇,二黃是平民的戲。ㄇ厍浑m過于俗俚,更是平民的戲。。李越縵先生在在他的日記中,常?畤@“古調(diào)云亡,大雅不作”,可是極稱贊侯紉珊(即老十三旦)的《珍珠衫》,和叫天同桂鳳的《戰(zhàn)宛城》,足見心同理同。就令你是文學(xué)大家,不能說是不說俗語,不懂俗話,不通人情;只要扮演人間能有的事情,說的是通俗的語言,人人都能了解,有什么古不古、雅不雅之分呢。
田桂鳳、余玉琴之《翠屏山》
此篇匆匆脫稿,錯謬甚多,還求讀者指正。我最后還說一句,近年昆腔復(fù)興,大有蹶而復(fù)振的氣象,并且梅,程,尚,諸人所編新戲,所謂“舊法新編”,正在那里講究詞藻,力求免俗。這是一時的現(xiàn)象呢?還是好新好奇的心理所造成的呢?
梅蘭芳之《天女散花》演唱昆腔
我的理論如彼,現(xiàn)在的現(xiàn)象如此,我正在莫明其妙,我在這里只好是“愿安承教”。
(《國劇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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