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
內(nèi)地美術(shù)界相傳“南潘北李”、“齊門二李”之說久矣。“南潘”者,潘天壽;而北李,即李苦禪也;至于“齊門二李”,指李苦禪、李可染,似無二論。昔齊翁白石宗師自言:“余門下弟子數(shù)百人,人也學(xué)吾手,英也奪吾心,英也過吾,英也無敵。來日英若不享大名,天地間是無鬼神矣!”。
李苦禪,原名李英,字勵公,號苦禪,山東高唐馬頰河畔李奇莊人。幼年跟從民間藝人習(xí)畫。1916年秋,被保送入山東聊城省立二中,師隨國畫家孫占群先生;這一時期的繪畫作品如《貓泉圖》、《松鶴圖》等,雖略涵民間畫工的技巧成分,但其畫道已漸顯個人風(fēng)貌。1918年夏,入北京大學(xué)“畫法研究會”,從徐悲鴻先生學(xué)炭畫,并受益于陳師曾、賀履之,湯定之等先生。1922年夏,考入國立北京美術(shù)學(xué)校西畫系(即國立北平藝專前身)受教于捷克教師齊蒂爾和法國教師克洛德,系統(tǒng)研究西畫技法(油畫人體,靜物,風(fēng)景等)。1923年秋,拜齊白石為師,潛心研習(xí)國畫。他那大量存留于世“妙得天籟、意態(tài)縱橫”的大寫意花鳥畫藝術(shù)作品,承襲了中國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汲取徐青藤、八大山人、吳昌碩、齊白石等前賢的筆墨技法,取精用弘,兼融中西,并以強烈的個性和特異天賦,獨辟蹊徑,樹立了中國大寫意花鳥畫的一代風(fēng)范。
與傳統(tǒng)繪畫的其它類型相比,李苦禪的大寫意花鳥畫,因追求造型的簡約與筆墨的高度凝練,故其印象給觀者的感覺相對簡單。孰不知,“大寫”只是形式,而對于“意”的表達才是繪畫創(chuàng)作的主要目的。這個“意”蘊涵深奧,它包含了畫家對自然世界的感官認知、學(xué)識修養(yǎng),以及人品與情操。就寫意花鳥畫而言,凡卓有建樹的畫家決不滿足于對客觀花鳥形象的摹擬和一味表現(xiàn)自然花鳥之美。所謂花鳥以及其它自然界中的景物,只是創(chuàng)作者表達自身情感的載體,通過花鳥的形象,又超出像外地表達人的思想感情、審美意趣和內(nèi)在氣質(zhì),使人的精神本質(zhì)(喜、怒、哀、樂等)借花鳥作為媒介,得以直接抒發(fā)。是故,中國畫的寫意性,并非指在繪畫中簡單地描繪似是而非的圖像,而是建立在創(chuàng)作者對民族文化,時代精神,自然物象深刻體察之上的“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它是一種觀念,一種意識,一種精神,一種高度凝練的情感。
清石濤謂畫:有“以我襟含氣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內(nèi),其精神駕馭山川林木之外,隨筆一落,隨意一發(fā),自成天蒙,處處通情,處處醒透,自脫天地牢籠之手歸乎自然矣!”。李苦禪的大寫意花鳥畫,源于自然,融乎心田,流諸筆端而“妙得天籟”——畫面形象較八大更具寫實性,而八大則更像他所畫的“白眼對青天”的鳥魚。眾所周知,八大表面上是為了逃避世俗,嘯隱山林,裝瘋賣癲,內(nèi)心深處無時無刻不想入世,渴求名利;畫中題款,常將“八大山人”四字密聯(lián),一氣呵成,類似“哭之”或“笑之”,以示其隱痛的寄寓。流世作品雖筆精墨臻,但多狂怪、詭異,時有躁動之氣。李苦禪天生澹泊、清逸、敦厚、率真、浩浩然不拘節(jié)細;他的畫似不雕琢而實則深藏匠心,以“少少許勝人多多許”。其筆下的花鳥,往往“以神取形”,不囿客觀形象的羈絆,著重強調(diào)自己內(nèi)心情感的宣、點、寫、勾、染,隨性而發(fā),或夸張,或剪裁,或寄寓理想,或隱藏意蘊——在既以創(chuàng)作主體(作者本人)又似創(chuàng)作客體(描繪物象)的條件下獲致。如蒼鷺、鷦鷯、魚鷹、鵪鶉、放大軀體的秧雞、山雉等,皆彌漫著一種“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的氤氳之氣。構(gòu)思布局多從西畫中吸收而得,簡而不空,繁而有致,極具形式美。其筆墨濃黑如烏云欲雨,黑而不板;淡墨若晨煙暮靄,透而不灰。禽鳥的造型,全賴自家速寫而成,強調(diào)姿態(tài)靈動、活潑多樣,然后夸張其美健特點。僅以雄鷹、魚鷹為例:前者體型殊似幾何“梯形”,顯其雄壯;嘴角演變?yōu)榉,足爪亦現(xiàn)棱角,視其銳猛;特別是鷹眼的處理,李苦禪大膽突破了前人慣用的“一點定睛”模式,采取“兩點定睛”——幾近方形,且比例增大,兩點墨夾出眼神,瞵瞵之光直逼畫外;即使沿用“一點定睛”,他也往往在眼眶前沿內(nèi)或點成短橫形、三角形、月牙狀,殊為傳神。而八大,齊白石,徐悲鴻畫鷹,眼睛仍是圓的,難脫流俗。蒼鷹的體部,他并非依其表象原有的通黑羽去漫身用墨,而是精心用線勾出白翅居中,由此彰顯大禽鳥的體積感、重量感和黑翎挺實、光澤的質(zhì)感;行筆運墨皆依意象結(jié)構(gòu)與分局布白的動勢,筆筆生發(fā),自然為之。魚鷹是李苦禪首創(chuàng)將其移入寫意花鳥畫的畫家(其后齊白石又將此禽鳥寫入山水畫中)。他筆下的魚鷹,體形似舟,知其善泳;頭部近乎三角,顯其善魚。
李苦禪精于筆墨。筆畫從魏碑化出,而出以溫潤,其用墨之大膽、恣肆、酣暢、潑辣,為白石老人所不及。畫大墨葉,尤其是芭蕉葉,筆墨之理迥異于生理,其筆墨方向同大葉脈線平行,縱筆橫掃,清脫無滯,更見氣勢,筆墨也多了變化,這又是他的獨創(chuàng)。以至晚年,李苦禪筆墨益趨雄健樸穆,簡率蒼勁,常作巨幛通屏,墨氣與彩繪交相輝映,氣勢之宏大,堪無人比。所作《盛夏圖》(1981年作,580cm*368cm)尺幅之大,創(chuàng)有史以來中國大寫意畫之最。1981年,在北京友誼賓館會客大廳,84歲高齡的李苦禪雙手抱管,俯身走筆。時而立,時而蹲,時而跪;或前進,或后退,或凝思;筆行穩(wěn)健,墨潤無聲——但見,花如盆、葉如蓋、梗如臂,墨沈淋漓,煙云蒸騰,爽風(fēng)習(xí)習(xí),觀賞者頓覺滿室香韻撲面!大片的墨荷、看似是“涂”出來的,實則不然,乃是他一筆一筆精心寫至而成。用“寫”的方法作畫,是李苦禪大寫意花鳥畫的又一個特點。
有論者稱“他(李苦禪)有時近齊,有時近潘。同齊白石比起來,他的筆不精,墨不妙;同潘天壽比起來,他的氣勢又不夠大,視覺沖擊力不強”(《國畫門診室》劉墨著,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此番謬調(diào),屬強辭奪理,筆者實難茍同。和李苦禪同出“齊門”的李可染,對其師兄筆墨之高超極為推崇。1948年春,李苦禪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舉辦畫展,李可染面對其中的一幅《鯰魚圖》凝思良久,二話沒說摘下畫卷就拿走了,約兩小時后,又送回掛至原處,右上角竟多了齊白石的題跋“乾嘉后,筆墨無出其右者!焙髞恚羁扇驹啻蜗蛩學(xué)生談起李苦禪“現(xiàn)在國內(nèi)運筆用墨真正能過關(guān)的沒有幾人,苦禪先生是其一,尤其在用墨方面,當(dāng)首推苦禪。”同樣,與李苦禪并譽的潘天壽,在杭州藝專期間,兩人既是同仁,又是至交,更是畏友。他們常來常往,共同切磋藝事。潘天壽很贊賞李苦禪的速寫功底,并常常毫不見外地拿去他那一冊冊素描小本,領(lǐng)略個中奧妙;而李苦禪也常常在潘天壽作畫時“不請自入”,在一旁注目托腮,凝神觀察,獲取所得。潘天壽謝世后,他的一位門生來京看望李苦禪,含淚訴說:“潘先生病重期間一再囑咐我:‘今后你如有志學(xué)大寫意,只有到北京去找李苦禪先生了,除了他,沒有別人……’!
“必先有人格而后才有畫格;人無品格,下筆無方”(李苦禪語)。寫意之中國畫,既是一種文化修煉,更是一種人格和生命修煉。時下一些“火爆”、“炒作”而成又自命不凡的畫家,其實連起碼的基礎(chǔ)修煉關(guān)尚未過,遑論他哉?!和其恩師齊白石一樣,李苦禪的一生命運多舛,但從不阿貴卑下,他喜歡入畫的白菜似可印證了此舉。李苦禪是用白菜,這一平常的家蔬融入其筆下,寄寓了對人生坎坷命運,社會世俗,自我價值的無限感慨;他是用白菜的“清白”解釋自己的行為,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以自己的實際能力,做著適合自然本性的事情,以表達對現(xiàn)實世界,對人生,對藝術(shù)的看法。
至于陳傳席教授所述“李苦禪不用心機,也無理論。沒有理論的畫家多數(shù)是糊涂的畫畫……李的筆墨是有功力的,他(李苦禪)玩筆墨也像一個高明的泥瓦匠玩泥蛋一樣容易,但無表現(xiàn)……”云云,則未免偏頗不公,至少缺乏足夠的透析。誠然,李苦禪生前沒有理論著作,但偶爾講幾句,皆十分高明。看國之重寶,宋元名畫,佚名多多,作者無從查考,更無理論可讀,至到今天仍然是美院教學(xué)摹本,學(xué)畫入室不二法門,以何解釋;難道是美院教授拿沒有理論的東西“糊弄學(xué)生”嗎?我想不然,所謂的“理論”即在畫中,智者自知其中堂奧。不像某些人,開口禪,閉言道,今日青藤,明朝白陽……既不與古人血戰(zhàn),也缺乏在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美、強化美的天賦,而理論漫天飛,著作年羅列,實乃畫壇之悲!以李苦禪之修為、品操,是決不會做此等丑事的,而是窮心謁力,至死仍在探求真知,不求真之極致,決不妄言!沒有“理論”著作傳世,也就不足為怪了;但并非不知、不懂,畫比話好,足矣!筆者素知陳傳席教授亦書、亦畫、能文、敢言,引經(jīng)據(jù)典,“有感而發(fā)”,理論水準(zhǔn)不可謂不高,然細觀其書、畫作品,粗俗、乏味至極,與其“高深”的理論水準(zhǔn),相去又豈何止千里?是理論能誦,而不懂;抑或眼高手低,心手難應(yīng);孰是孰非,還是讀者諸君去說好了。又,據(jù)陳傳席教授考證,享譽海內(nèi)外的張大千一生也僅寫過一篇《畫說》之類的短文,且了無新意。依此邏輯、推理,張大千是否也在“糊涂地畫畫”之列了……呵呵!
陳老蓮論畫“至能而若無能,此難能也!边@“能”并非“沒有”之“能”,而是“難能”之“能”,因為大寫意花鳥畫“既非追求極目所知的表象,亦非追求非目知的抽象。”李苦禪的大寫意花鳥畫,所追求的“意象”,乃是以一定創(chuàng)作情緒為制動的形象綜合,如此“綜合之極”即呈現(xiàn)一種“不自知”的自然創(chuàng)作心境。他在其《雙雞圖》中題跋“每寫雞時忘雞,嘗于醉夢幻想中偶爾草及,寫來便如此,自感與理想、幻想雞有近似也……”,白石老人觀后,欣然補題:“思想與筆墨色色神奇”,以示嘉許。1951年春,齊白石、徐悲鴻等在許鱗廬開辦的“和平畫店”聚會,李苦禪即興作《青藤筆意扁豆圖》,一旁觀看的齊白石連聲稱道“傍觀叫好者就是白石老人!”。徐悲鴻也欣然疾筆,題曰“天趣洋溢”、“活色活香”。凡此事例,不勝枚舉。要知道,齊白石一生評論他人書畫,從無如此,獨有李苦禪享此殊譽。他在其晚年所作《松石雄鷹圖》作品中題道“寫鷹松石當(dāng)寫腦中所理想者,拋去實際愈遠而所要者愈近也”。對藝術(shù)之美的創(chuàng)造,李苦禪又何其大膽矣。
“書至畫為高度,畫至?xí)鵀闃O則”(李苦禪語)。他將書法的點、線運動所體現(xiàn)的“取會風(fēng)騷”(唐、孫過庭語)的深刻內(nèi)涵直接引入其寫意花鳥畫中,使筆墨既生動有致地表現(xiàn)了物象神態(tài),又具有他人難已企及的內(nèi)存特質(zhì),不僅極大地提升了畫面基礎(chǔ)元素的質(zhì)量,又擴展了其畫面藝術(shù)建構(gòu)的穩(wěn)定性和力度。李苦禪上追漢魏,泛覽歷代名碑法帖,以南派風(fēng)神駐足北派筋骨自創(chuàng)畫家字體;和其大寫意花鳥畫互為表里,相得益彰,深受世人推崇。
為藝者,如苦行僧,嘔心瀝血,于藝途上攀登,不畏艱難險阻,不畏遙遙無期,甚至無望修行正果;求索之,似屈子行吟,傾神竭慮,在翰墨中跋涉,窮其萬千廢稿,窮其九朽一罷,鐵硯磨穿終達禪境。苦禪者是也,“苦心禪境”——當(dāng)是我輩后生學(xué)子孜孜訖訖、不懈追索的境界!
原文刊于(中國書畫報“國畫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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