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礦工詩人”陳年喜:走著,活著,寫著|封面專訪
唐鳳英 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實習生 王皓潤
人物簡介
陳年喜,生于1970年,陜西商洛市丹鳳縣人。常年在外打工,寫作三十余年。以陳年喜等人為主角的紀錄片《我的詩篇》,在2015年獲18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獎。2016年,陳年喜獲第一屆桂冠工人詩人獎。2019年出版第一部詩集《炸裂志》,一度脫銷,多次加印。之后出版多部詩集、散文、非虛構類作品。
陳年喜(圖據(jù)受訪者)
11月7日,立冬。陳年喜發(fā)來旅途中剛剛找人給自己拍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
在此之前的深秋,封面新聞記者獨家采訪了陳年喜。這次采訪中,他談到自己為何熱愛寫作,寫作與自己生命的關系。他提到,對自己而言,生活第一,文學主要是一種生命的陪伴,詩歌就好比是他的藥。他的塵肺病,到冬天會容易嚴重一些,要特別小心不要感冒。談到未來的寫作計劃,他說也沒有特別具體的規(guī)劃,走著,活著,寫著。
陳年喜(拍攝于2024年10月7日,由陳年喜本人提供)
封面對話
封面新聞:你不止一次講過“我寫,是因為我有話要說”,這句話怎么理解?你堅持寫作這些年,一直想說的核心是什么?這些話從哪里來,想說給誰聽?
陳年喜:因為經(jīng)歷得太多,淤積得太多,水滿則溢,就有太多的話要說,而現(xiàn)實中,我?guī)缀跏且粋失語之人,所以文字是好的方式。我不是強說愁,是真愁。我想說的是,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另一種生活,另一群人,它們是被時代的光亮忽略的部分。光亮與黯淡彼此永恒,其實我們每個人也在其中,都無例外。我寫的是我的所經(jīng)所見,甚至是我個人的命運和生活,蕓蕓眾生的羅生門。而誰來聽,當然是每一個人,我所寫者,與每個人都有關。
封面新聞:一開始是什么契機讓你萌發(fā)了寫詩的想法?起初寫詩的時候,是怎樣的狀態(tài),順利嗎?
陳年喜:我剛開始寫詩的時代,每個人都充滿了表達的欲望,身處其中,受其影響。真正的想法也很現(xiàn)實,就是希望借助寫詩逆天改命。那時候生活和認識都很淺薄,以為詩歌是很簡單的事,寫得很生猛,有時一天能寫好幾首。后來生活和命運給了一些詩歌的答案,就慢了下來,平靜了下來。
“詩是人間的藥,它就是我的藥”
封面新聞:你從1990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到2019年首部詩集《炸裂志》出版,中間經(jīng)歷了差不多30年,有過放棄或者想過放棄嗎?是什么讓你堅持了下來?寫作在你的工作或者生活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陳年喜:這三十年里,寫得斷斷續(xù)續(xù),寫到后來,也沒想著靠詩歌獲得什么,對命運早已接受,就剩一種內在的需求,排解生活。寫作閱讀,到后來成了生活的一味安慰劑。人說詩是人間的藥,它就是我的藥。
封面新聞:近年來,你和你的作品被越來越多人看見、關注。從相當長一段時期一個人默默地寫作,到現(xiàn)在被關注著創(chuàng)作,這種成名和被關注對你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有怎樣的影響?今天你的寫作能被關注,能出書,能去書店分享,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陳年喜:成名和被關注,是必然,也是偶然,我只是幸運者。這種關注催促著我往前走,大家希望看見更豐富的我,名實相符的我,對我也是一種壓力。各種活動,各種交流,并非我所愿,也并不是我能掌控,但人生和文學都是一場場相見,那就相見吧。
封面新聞:有人說“成功的人往往是孤獨的”,之前有采訪你也提到,成名以后,一些朋友疏遠了,是這樣嗎?有沒有為此感到難過?你害怕孤獨嗎?
陳年喜:人一輩子就是一場孤獨的遠行,熱鬧只在身外,相伴多為偶然。人在各自的命運和生活里遠行,有時相交,有時分開,這是必然,也是常態(tài),F(xiàn)在的生活,對于我,更加孤獨,我總是無話可說,對生活,對每一個人。
封面新聞:近些年,媒體和社會上有一些對你的評價,例如“鄉(xiāng)村知識分子”“游民知識分子”“用生命寫作第一人”,等等。你怎么看待這些評價?
陳年喜:的確有太多的評價,有些拔得很高,我就是一個普通人,為生活奔忙,不得安寧,只是生活和命運給了我一些想法,都是一些常識。知識分子本身靈魂里都是游民,都是不合眾者,因為不合流,常能置身眾外,有一些看見發(fā)現(xiàn)。我遠遠不夠。
封面新聞:今年你出版了新書《峽河西流去》,相較于以往的作品,能感覺到這是你寫作方面的又一次轉型。這次轉型是出于什么考慮?通過這本書,你最想說什么話?
陳年喜:人生和生活在轉場,寫作也得轉型,過去的生活已經(jīng)寫過,新的生活也在打開我。故鄉(xiāng)是永恒的主題,所有的作家其實都在寫故鄉(xiāng)。人生走到天邊,也是也在回家,我想說出人的來路和去處,人的微小和掙扎,生死悲欣。
“生活第一,文學是一種陪伴”
封面新聞:現(xiàn)在各行各業(y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寫作。目前他們多被稱為“素人寫作者”,他們的作品也越來越受到各方面的認可。寫作是一種基本權利,理應屬于所有人。但其實很多人,即便想寫,也會因為各種害怕?lián)模ū热鐩]經(jīng)驗沒技巧等),還未開始就給自己按下了否定鍵。對一些想寫作但難于開始或剛開始寫作的人,你有什么建議?
陳年喜:不要把文學想得太復雜,也不要把理想放得太大,不要想成名成家甚至不朽,就當是一種愛好、一種陪伴,量力而行,隨性隨情,走著走著,可能就走遠了。
封面新聞:很多人年輕的時候喜歡文學寫作,但是因為現(xiàn)實生活的壓力,會顧不上精神生活,往往會把文學感覺、寫作弄丟了。你是怎么一直沒有把文學弄丟的?
陳年喜:的確有很多人,走著走著就和文學分道揚鑣了,包括很有才華的人。我之所以一直在,是因為我別無所長,別無所托,但文學和生活我一直分得很清,生活永遠第一。對于我,文學就像生活中的抽煙。
封面新聞:你曾說自己對寫作技巧沒有概念,“全是憑感覺寫”。但實際上你的作品有很好的文學性,不是信手就寫的流水賬那種。你的寫作是經(jīng)過怎樣的自覺錘煉,還是說這更多是一種天賦?
陳年喜:我總是發(fā)現(xiàn),別人的寫作經(jīng)驗對于我并無實用性。因為面對的題材,被描寫對象很不同,很難模仿。我一般會按事件和生活的本身邏輯走,當然也會有一些設計、布局,為的是讓作品更有張力一些。其實我沒有天賦,很笨拙,天性使然。我寫得小,也寫得少。
封面新聞:在《十三邀》中,看到你咳嗽比較嚴重,F(xiàn)在你的身體怎么樣,主要是哪方面比較難受?你現(xiàn)在常住哪里?關于寫作和未來,你有什么打算和愿望?
陳年喜:因為我有塵肺病。這個病沒有治療終期,且會隨日加深,所以到了冬天總是咳嗽。我身體目前還行,就是不敢感冒了。我住在陜西老家,因為沒有工作,自由之身。寫作和未來也沒有太多規(guī)劃,走著,活著,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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