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人愛扯說,儒家有兩大寶,禮教與詩教。二寶能得其一,即可安身立命,敦睦天下。
這話,是否吹牛咱先不究,但至少一個事實是存在的:中國的古典文化,數(shù)千年都是以“詩文”為中心的。而“詩文”中,“詩”又是核心;此“詩”,則必須又得是舊體詩——現(xiàn)在詩人們操弄的那些分行白話詩,民國以前讀書人統(tǒng)統(tǒng)認為就是一堆文盲拉的狗屎。
所以,華夏中國向來號稱“詩”的國度,數(shù)量之巨、成就之大、影響之深,全世界沒有其它國家可比擬的。這也不是我鬼扯的,是日本首席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大佬說的。
當代的文言詩詞圈,因為文化傳統(tǒng)的失落,因為“主流”的刻意缺席與漠視,因為知識素養(yǎng)的高要求,因為受眾的寥寥無幾,早就沒了以往的高大上氣質(zhì),基本淪為網(wǎng)絡詩詞圈,徹底地小眾化、邊緣化與草根化,已是不爭的事實。
還有一些年紀大的老先生,還有點舊愛好,也寫寫舊詩,但其實連發(fā)表舊詩、交流舊詩平臺都沒得了,生活中也多半找不到同道中人,不得已學電腦,就是為了在茫茫四海內(nèi),找到一些詩友相濡以沫。
表面上,李杜蘇黃的詩集,還在一本本地印刷,各種五花八門的詩詞鑒賞辭典鋪天蓋地,據(jù)說搞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詩人”還有140萬人,但清醒點的,哪能不知道這是一片虛假繁榮。
一個流行安意如的時代,如何可以讓陳寶琛、陳三立乃至錢槐聚這批人得以安神安位?
最大程度上,“詩人已死”,所謂“舊體詩”,幾乎和什么網(wǎng)絡作家、網(wǎng)絡寫手同流,甚至多和“老干體”、“垃圾詩”聯(lián)系在一起。我看到過一些“著名”舊體詩人,寫了那么多,盡是些優(yōu)孟衣冠,不倫不類,好點的如徐晉如之類,也不過就是“惟手熟爾”,越看只越感到難受——除了可以拿去泡妞,我真不懂這些“詩”寫來有啥意義?
而且,還非常惡劣地是,因了“曲高和寡”,舊體詩圈長期下來,形成的是一個很封閉的圈子。大家真談詩論文的少,真磨練自身詩詞水平的少,老老實實腳踏實地提升的少。都自視甚高,都自以為唐伯虎,都高調(diào)低能,最講究的,是論資排輩,是黨同伐異,是拉幫結(jié)派,是利益交換,是胡吃海喝,是捧花瓶“女詩人”,導致中國當代詩人圈,無論寫新舊詩的,基本都是文化人中最流氓的。
不信,你去看看,什么“《詩刊》詩詞獎”,什么“中華詩詞學會華夏詩詞獎”,什么“詩詞中國杰出貢獻獎”,選出來的,都是什么貨色呢!舊詩在當代很衰敗,舊體詩人也乏善可陳,是一個真實的現(xiàn)況。
其實,具體說到當代詩詞的實績,我雖不滿意,加上詩歌不好、語文一般,可能也缺乏品鑒的能力,可委實也有喜歡的詩家。比如,在當代,錢鐘書、周棄子、牟宜之確實是我比較偏愛的。尤其是錢鐘書,我以為他“舊體詩人”的成就在一般評價中被大大壓低了——我覺得他的詩作,認真體味,根本不遜于現(xiàn)代任何大家,是屬于在陳三立等同光詩人之下,但遠比流行的郁達夫、聶紺弩這類油滑的詩要好很多的那種。
而且,如果將“當代”的時段稍微拉大一點,舉薦的名單不要過于苛刻,我以為參考李運春先生的考察,“當代文言詩人”可以一觀的有:京津的張伯駒、寇夢碧、俞平伯、郭風惠、鄧拓、陳宗樞、鞏紹英、黃萬里、江嬰等;閩浙贛的陳寅恪、夏承燾、吳艮、陳琴趣、宗遠崖、許白鳳、陳朗、周采泉、周素子、洪傳經(jīng)等;兩廣嶺南的冼玉清、朱庸齋、黃詠雩、詹安泰、張采庵等;
其余還有,像吳宓、曾緘、胡惠溥、劉永濟、羅密、沈祖棻、朱雪杏、黃稚荃、許伯健、汪東、胡小石、洪漱崖、冒效魯、陳聲聰、周煉霞、陳小翠、張珍懷、霍松林、羅元貞、丁寧、潘伯鷹、曹大鐵、徐定戡、沈軼劉等等,皆可以看看吧。
還有像啟功、楊憲益、荒蕪、聶紺弩等等,是大眾中比較有名的了,也確實還值得翻翻吧。
我私心以為,諸如王翼奇、劉夢芙、白敦仁、劉世南、陳永正、李汝倫、王蟄堪、熊盛元、吳孟覆、汪茂榮、陳天倪、劉善澤、易祖洛,許伯建、賴皋翔、李思純、劉衍文與劉永翔父子、劉斯翰與劉斯奮兄弟、龔鵬程與徐晉如師徒等等,還可以推薦。這些詩家,說是“當代名家”,我自覺是并不過分的。
說到這,還得插句閑話,這些叢書,不少都是王功權(quán)全力資助才得以施行的。當代企業(yè)家,襄贊文化事業(yè),有這等魄力與眼光的,我也僅見王功權(quán)先生一人而已。
我也局部承認,現(xiàn)在有很多年輕人,生長太平、衣食無憂、書籍易得、交流通暢,加上“文化復興”運動日漸高漲,搞文化的條件前所未有的好,一些人在舊詩上面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天賦,確實讓人驚喜。往后的中國舊體詩壇,不說陵越唐宋的鬼話,并肩同光以來的近代,也并非完全沒有希望,也是可以預期的吧。
談到這,我還莫名想到一則掌故。1934年,日本專研宋詩的漢學大師小川環(huán)樹先生首次到來中國,在留下的《我所遇到的中國人》回憶文中,他曾如此溫情地講述了他過海關(guān)那一刻的心情:當海關(guān)人員用粉筆在他箱子上畫了圓圈示意他通關(guān)時,他渾身激動,腦海中都是“。∥襾淼娇粗貙W問的國家了!我終于可以更好地學中國詩”的聲音,“我邊走邊想,不知不覺中這種感慨如漣漪越蕩越大,逐漸漾滿了我的全身”。
一個日本人,對中國舊體詩,都是如此虔誠!我是真心不希望,我們祖宗的文化寶貝,傳到我們這一代人,徹底讓它們淪滅為“暗語”。沒了“文言詩”,“文化中國”是殘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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