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誠摯,乃朋友中朋友;純潔天真,是詩人的詩人!
這是一位女性學(xué)者寫給詩人徐志摩的挽聯(lián)。她看到的志摩,就是這個樣子,一個特別適合寫詩的大男孩。
徐志摩亦師亦友的多次援手,讓初出大山的沈從文在都市生存下來,還成了文學(xué)名家。兩人的深厚情誼,是中國文化人自助互助的典范之一。沈從文眼里的徐志摩不俗氣、不小氣、不勢利,熱情外溢像一團火!皬乃莾何医恿艘粋火,你得到的溫暖原是他的。”沈從文對讀者說,“紀念志摩唯一的方法,應(yīng)當(dāng)擴大我們個人的人格,對世界多一分寬容,多一分愛!
我在一篇回憶文字中讀到,徐志摩把所有人都當(dāng)朋友。他在除夕夜帶上好酒好菜,前往一座破廟,與乞丐們一起歡喜過年。讀到這里,我笑了,這樣的事情是從歐洲美洲留學(xué)歸來、在北京大學(xué)當(dāng)文學(xué)教授、滿腦子浪漫主義的徐志摩干得出來的。
溫柔誠摯,純潔天真,愛和寬容,溫暖如火。所以徐志摩適合當(dāng)詩人,還適合當(dāng)優(yōu)秀詩人,甚至是詩人中的詩人。一方面,他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另一方面,是他無論寫的是什么題目,都抱著親熱態(tài)度。一個人若把文字寫得親熱,內(nèi)心必須有充實的生命力,這很不容易,超出了古往今來的寫作技藝。
現(xiàn)在,我們略帶一點笑容,讀他1926年寫的那首《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可以想到的是,他寫這首詩的時候,也帶著不多不少的笑容。世界上的人,各有各的驕傲和光芒。瀟灑豁達如徐志摩,同氣相求的人都會成為他的朋友,鐵一般牢固,分子一般緊密。那些志趣不同的人呢,相逢一笑罷了,也算是那種天高地遠的友人,多些和解,少點互害。
徐志摩也用對待朋友的心境,面對自然界的事物。在二十世紀中國作家之中,他親近自然的心態(tài)、崇尚自然的精神、描述自然的能力,是排在前列的。能記住《再別康橋》其中一些詩句的讀者,應(yīng)該會贊同我的這個說法。
徐志摩筆下的康橋,是英國劍橋大學(xué)的所在地,他曾在那里讀書。大自然的優(yōu)美、寧靜、諧調(diào),在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地俘獲了他的性靈。于是他二十四歲開始寫詩,還像倫敦大部分詩人一樣,成為大自然的觀察者、愛好者和崇拜者。
除了《再別康橋》,他還有不少詩篇,融在人與自然的互動之中。比如:
“我想——我想開放我的寬闊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蠻的大膽的駭人的新歌;/……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風(fēng),問它要落葉的顏色;/我一把揪住了東南風(fēng),問它要嫩芽的光澤;/我蹲身在大海的邊旁,傾聽它的偉大的酣睡的聲浪;/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遠山的露靄,秋月的明輝,散放在我的發(fā)上,胸前,袖里,腳底……”(《灰色的人生》,1923年)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大海,/白茫茫的大海,/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順著我的指頭看,/那天邊一小星的藍——/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保ā哆@是一個懦怯的世界》,1925年)
身邊的社會環(huán)境不盡如人意,遠處的大自然才是他優(yōu)質(zhì)的、無私的朋友。它充滿了動感和韻律,有無限生機與希望,有美與自由、力與情感的統(tǒng)一,可以追隨,浪跡其中,永久新鮮,不覺得疲倦。
大自然喚醒了徐志摩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唯美主義,接下來又不間斷地滋潤著他,讓他的詩人特質(zhì),能夠堅持很久。
在我看來,要選出他最好的一首詩,應(yīng)該是他1925年寫的《海韻》:
一
“女郎,單身的女郎
你為什么留戀
這黃昏的海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愛這晚風(fēng)吹。”——
在沙灘上,在暮靄里,
有一個散發(fā)的女郎——
徘徊,徘徊。
二
“女郎,散發(fā)的女郎,
你為什么彷徨
在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聽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來和!
在星光下,在涼風(fēng)里。
輕蕩著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三
“女郎,膽大的女郎!
那天邊扯起了黑幕,
這頃刻間有惡風(fēng)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學(xué)一個海鷗沒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灘上,
急旋著一個苗條的身影——
婆娑,婆娑。
四
“聽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獸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來吞我,
我愛這大海的顛簸!”——
在潮聲里,在波光里,
啊,一個慌張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五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聲?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沒了星輝,
這海邊再沒有光芒;
海潮吞沒了沙灘,
沙灘上再不見女郎,——
再不見女郎!
幾乎沒人說這首詩難懂!逗m崱放c千年傳承的中國敘事詩一致,語言樸實、結(jié)構(gòu)完整、敘事清晰。它一共五段,寫了海邊單身女郎的徘徊、歌唱、起舞、淹入海沫、從沙灘消失的場景。對于大海,她單薄渺小,卻很飄逸。
當(dāng)然,在不同讀者那里,《海韻》也指向不同的象征物。我在一個讀書網(wǎng)絡(luò)看到,某位讀者說這不是個悲劇,而是個寓言,海邊的女郎是詩人的代表,吞沒女郎的大海象征著無邊無際的自由和想象力,它完成了詩人的一次浸禮,此后應(yīng)當(dāng)是詩人的再生。于是我想到,留下這個評論的讀者,也應(yīng)該是一位踏入詩境很深的人。
《海韻》敞開了一個空間,讓讀詩的人受到感染,各自的思情開始游蕩。世界上只有少數(shù)詩歌有這樣成熟的空間。
我推薦一個進入方式,一邊讀這首詩,一邊聆聽趙元任的音樂《海韻》。
趙元任的《海韻》,是聲樂與鋼琴結(jié)合的清唱套曲,用通俗說法叫作大型合唱曲。它的女聲領(lǐng)唱表現(xiàn)那位單身的海邊女郎。它的合唱部分兼有兩種身份:一是發(fā)出勸告的人,他對女郎越來越關(guān)切;二是旁白的人,對女郎的一次次描述,帶著越來越強的戲劇性沖突。而它的鋼琴部分,也有一個特定的身份:大海。在那個黃昏,它從寧靜開始向前發(fā)展,狂怒之后復(fù)歸寧靜,是一曲表現(xiàn)大海的鋼琴奏鳴。
趙元任是清華大學(xué)四大導(dǎo)師之一,還有三位是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他遺憾的是,寫了《海韻》詩的徐志摩沒聽到這部聲樂與鋼琴結(jié)合的清唱套曲,因為其復(fù)雜程度與完美表現(xiàn),幾年里找不到演出者。幾年后徐志摩遇難,趙元任把刊登飛機失事的報紙剪下來,貼在自己的日記里,旁邊寫道:“聽說徐志摩坐飛機上死了!。】上熘灸]能聽到《海韻》的演出!蹦沁B在一起的三個驚嘆號,告訴我們一個朋友的心痛。
他的朋友很多很多。
記得1985年我去濟南,尋到他飛機失事的開山時正下著小雨。擺上一束野花祭奠,我說,徐志摩,我是你的朋友,隔著遙遠的年月來看你,在天有靈,讓雨停一會吧。說也奇怪,那雨停下來,待我走回車站再接著下。
徐志摩寫詩時的心態(tài),真像跟好朋友談話一樣。所以讀他作品的人,很多都成為他的朋友,我只是其中之一。
特邀編輯:董學(xué)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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