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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歌賦] 活躍在網絡的“野生詩人”:左手勞作 右手寫詩

3 已有 161 次閱讀   2023-05-06 22:24
活躍在網絡的“野生詩人”:左手勞作 右手寫詩 

在礦山工作的曹會雙

曹會雙與她的讀書筆記

90后寫詩者“隔花人”

工作中的祁永春

正在讀書的祁永春

文/羊城晚報記者 謝小婉 本版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近兩年來,一股網絡寫詩風潮興起。在各大熱門社交平臺上寫詩的人超過百萬,他們并非職業(yè)詩人,而是來自社會上的各行各業(yè),有油漆師傅、有礦場女工、有教師,也有都市白領,他們從熱氣騰騰的生活生產一線汲取力量,成為網絡上的“野生詩人”。

這構成一件極具張力的事情:在現實中,人情冷暖提供真切的經歷;在網絡上,把人間真實寫進詩句中,無限的想象和韌性的生命融為一體。

在這些“野生詩人”看來,寫詩是一種自我的表達,任何人都可以參與其中,詩是自由的,人生亦是如此。

“工作為了溫飽,寫詩是精神寄托”

1992年,21歲的祁永春離開內蒙古,到遼寧沈陽找工作。先當體力工,搬磚堆灰,又干裝修,刮大白,噴油漆,一天活干下來,粉塵混著汗裹在衣服上,灰頭土臉,在生計面前,故鄉(xiāng)遼闊的藍天草原仿若遠去。

2021年,50歲的祁永春已是帶出多個徒弟的油漆師傅,那天,他哼著家鄉(xiāng)的歌謠,去給一座別墅的花園噴真石漆。各色石粉配制成的真石漆噴濺到墻面,讓祁永春想起同樣好看的雨花石,他立馬放下噴槍,按照這兩年的習慣,寫下幾句詩,回家后又續(xù)完:我端起槍/瞄準似平不平的墻面/噴出真石漆/噴出大海腰間的各色雨花石/噴出稀疏的柳枝透出月影/噴出一壺濁酒飲盡秋月春風/噴出我心中的一首歌/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在詩里,祁永春回了一次家。

曹會雙退休前,在山東萊蕪一家礦山公司當了25年的泵房女工,先是待在選礦廠,負責把選出的鐵精粉,通過管道輸送到下一個廠地;后又去到充填工區(qū),每天輸送達到一定濃度的尾砂和膠固粉的混合物。

在礦山勞作,灰撲撲的日子里,身上的安全服是不多的亮色。但這份工作常成為曹會雙寫詩的素材,她把父親的一生比作礦山:父親用一生的茬茬經歷/囤積了一座豐富的經驗礦山/父親常以健談開采出堅韌的礦石/我用聆聽的生產流程一級級破碎后/用思索磨選出領悟的鐵精粉/用思考浮選出了悟的銅或鈷的精粉/用真誠重選出參悟的金精粉/若想有各類金屬的品質與市場價值/我須得躬身,分門別類/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冶煉。

祁永春和曹會雙將他們寫的詩傳上網絡,逐漸引起關注,有出版社找來,將他們的詩放進書里,這是他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現今各大社交平臺上,寫詩成為一種風潮,他們二人不過是其中的滄海一粟,有幸被看見而已?纯蛡儗⑺麄兎Q為詩人,但常冠以“野生”“草根”的前綴。在采訪中,祁永春和曹會雙都不敢以“詩人”自居,覺得名頭太大,承受不起,自己只是個業(yè)余的詩歌愛好者,但對“野生”的詞匯欣然接受。

“野生”一詞不僅顯現出社會角色與詩人身份的反差,但也隱含一種稱道,半路出家的勞動者們開始寫詩,在真切寫實之外,詞句間有不受規(guī)格拘束的、野蠻生長的想象。

曹會雙不敢以詩人自居,但也不覺得身為礦山女工的自己,與寫詩這件事格格不入!叭巳硕伎梢宰非笪膶W,在礦山工作,并不等于失去追求文學的夢想。我工作是為一份溫飽,寫詩是為一份精神的收獲!辈軙p說,“而且我們在生產第一線,那才是熱氣騰騰的生活現場,有這份工作,不僅有工資,還可以看到這些勞動者的生存,我就是在學習,在觀察這個世界!

祁永春同樣認為寫詩沒有門檻,小時候無意間看到父親的日記,上面一行又一行,隱約是詩,那時他便對這種文學體裁感興趣!拔乙婚_始寫,那都不叫詩,就是一段段大白話,但慢慢就逐漸寫出感覺來!逼钣来夯貞洠骸皩懺娛侨巳硕寄軐懙,我們沒有很多時間和精力,但詩短,句式隨意,我干活時,靈感來了,馬上就停下來寫兩句,然后接著干,不耽誤事!

對于這群“野生詩人”來說,寫詩一開始多是一種自我的表達、一種精神寄托。祁永春小時身體不好,求學也不順當,輟學后一度情緒低落,在痛苦和抑郁中他燒掉了自己的日記,發(fā)誓不再談學習,但又耐不住偷偷到書店翻書!澳菚r候自卑,自己瞧不起自己,我就寫詩,用詩來稀釋那些痛苦和抑郁,能寫出來,就能把最難的事放下。”祁永春說,寫詩對他來說像是信仰:“寫詩凈化了我的心靈,越寫心里越敞亮,也就不自卑了!

寫詩這件事,也另有一些妙用。祁永春的工友們都知道他在寫詩,雖然看不懂,但也會夸贊幾句,鼓勵他繼續(xù)寫,甚至老板們找工人,也會多青睞祁永春,“好像對讀詩寫字的人會多一點敬重和信任”。

“當我感到浮躁,寫詩會讓我平靜”

讀書時,曹會雙便喜愛文字。2005年,她學著上網,彼時網絡論壇時興,她也跟著發(fā)帖,一開始想寫小說,后來發(fā)現詩歌更受青睞更易上手,又轉向寫詩。18年來,曹會雙堅持每周在網上發(fā)兩到三帖,累計已有290余萬字,六成以上是詩歌,另有隨筆、散文、雜文等。

1999年秋天,瑣碎的家長里短充斥著曹會雙的生活,她驚訝地發(fā)現,自己提筆忘字,于是下定決心重新開始寫日記、做讀書筆記。這么多年堅持下來,曹會雙已寫完359本日記,447本讀書筆記,一本本在家里堆疊成小山,里面是她對生活的記錄,對世界的感悟。

這樣的曹會雙,與礦山的其他女工相比,顯得格格不入。讀書寫詩在一方小天地里,是特立獨行的事情,甚至于會遭到排擠,曹會雙心里委屈,曾在機器轟鳴聲的掩蓋里,一個人在車間號啕大哭,很快她又繼續(xù)看書寫作,“自己給自己解開了心里的疙瘩”。

曹會雙還曾買來一臺電腦繼續(xù)寫作,較勁著要寫出點東西,丈夫嗔怪過“不務正業(yè)”,曹會雙辯解道:“我工作辛勤,家務做好,孩子也帶得很好,里里外外安排妥當,有點愛好、有點追求,有何不可?”或許是因為曹會雙的一股子韌勁,丈夫很快轉為支持。

曹會雙寫過一首小詩,很是喜歡:我終生的理想/就是想寫一鴻篇巨著/讓我的娘坐在第70頁上/看我假裝鎮(zhèn)靜地/走上文學的領獎臺!拔矣凶约旱木窈蠡▓@。”曹會雙說。

與曹會雙一樣,周長峰也長年將自己的詩放在網絡上。他筆名長風,今年34歲,在貴州畢節(jié)教授歷史。當了十年老師,自小就對詩歌感興趣,2004年讀高一時,便開始寫詩,互聯網興起后,他喜歡將自己的詩歌放在“博客”里。多年來,網絡時興社交平臺不斷變換,周長峰也時常跟隨潮流轉換陣地,但寫詩的習慣一直未變,積年累月已寫有1500余首詩。

將詩歌放上網,周長峰并不奢求被看見,只是寫詩成為一種習慣,網絡成為一個盛放的平臺。他寫詩,一方面是喜歡詩歌文化,特別是中國詩的韻味,另一方面,寫詩安放了他對生活的一些情緒。“雖然好像每天過得都一樣,但其實也有不同的時候,我把這些感受用詩記錄下來,這是我表達的方式。”周長峰說道,“面對形形色色的世界,當我感到浮躁的時候,寫詩會讓我回到一種單純的狀態(tài)!庇迷姷暮喲远叹洌瑏硐ト唛L日子的零碎和戾氣,是他應對世界的一種方式。

周長峰考上過公務員,也曾在教育局里工作過,但最后還是回到講臺上,教書更讓他自在,但人生的種種選擇,也會有失意時刻。去年,周長峰結束了一段六年的感情,拿著相機在公園游走,三月的桃花闖進鏡頭里,在濃烈的春意面前,他寫出一句詩:一個人,也要活成一個春天。后又補完整首,其后兩句是“在一朵桃紅之上,提取甜蜜/讓生活破土而出濃濃的詩意”,這首詩讓更多人認識了周長峰,但對他來說,這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

“寫詩讓我平靜。”他說。

“現實太遠,我們在詩歌里見面”

寫詩多數時候是孤獨的,知音難覓,幸好網絡提供了對接的平臺,“其實是雙向的,讀詩的人看到詩的渠道更多,寫詩的人被看到的可能性更大!90后寫詩人“隔花人”解釋道,“寫詩讓我的人生多了一種可能性,在網絡上寫詩,擴大了我的人生!

2020年末,“隔花人”辭去策劃工作,來到西雙版納擺攤!坝心敲匆欢螘r間,我突然感到那份工作除了收入和經驗,帶給我個人的成長和價值越來越少了,于是就試圖想去改變!薄案艋ㄈ恕被貞浀,“當時,離過年還有兩個月,就想用那段時間做點反差比較大的事情,所以我擺攤賣詩,做了一個詩歌實驗!

對于這場實驗,“隔花人”并不太在意結果,有人光顧或是無人問津都只是結果之一,相隔兩年后,她再次回看這段經歷,這場實驗的價值,還在于詩歌給了她一種可能性。

后來,“隔花人”開始在社交平臺上寫詩,發(fā)表第三首詩時便爆火,那首詩名為《選擇權》,她寫道:“那些不愿意看世界的種子,沒有發(fā)芽!背鋈Φ淖髌分唬且皇住峨y題》:高考那一天,全體家長在校門口罰站,我要考多少分,才有資格把爸爸領回家!案艋ㄈ恕弊钕矚g的一首,叫《宿命》:摔碎的杯子說,碰上島嶼,我懷中的海就灑了。

這些靈動的巧思和生活的哲趣,吸引了大批粉絲!懊總人都可以讀詩寫詩,詩歌不一定要在課堂,不一定要冗長,要附加多高的價值,它反而可以是我們生活里很小的一件事,它就是我們每天走在街道上你看到的一堵墻,看到的一束花,聽到的一首歌,詩就是那么簡單,詩是可以大眾化的!薄案艋ㄈ恕碧岬,“寫詩是一種表達的本能,一種對生活的觀察!

“隔花人”發(fā)起的另一場詩歌實驗,名為“帶著詩歌上街去”,更具大眾化意味:粉絲們將隨手拍的日常照片發(fā)給她,她從中篩選并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拔沂盏絹碜愿鞯氐恼掌ぺぶ形覀兺ㄟ^詩歌走到同一條街道上,在同一個時空里,詩歌建構起另外一個大家能夠對話的世界!薄案艋ㄈ恕痹谏缃黄脚_上掛的個人簽名里,有一句:現實太遠,我們在詩歌里見面!霸姵蔀橐粋原點,通過詩我們產生了鏈接,這是由大家一起構建起來的有詩意的事情!

如今,“隔花人”已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個人詩集,“我覺得這本詩集很單純,它就想給你帶來快樂,通過詩歌去提醒你那些生活當中可能錯過的浪漫時刻,當下次你再碰到同樣場景時,就會想起來,就不會錯過生活的詩意!彼f。

網絡來自虛擬,詩句或許毫無意義,但網絡寫詩,或可賦予生活別樣的意義。

周長峰寫了1500余首詩,但大多記得并不真切!拔覍懥耸裁,可能過兩天就會忘記,但觸發(fā)寫詩的那種情感,寫詩時浮現在眼前的生活,是會清清楚楚印在腦海里的!彼麨樽约旱母赣H寫過很多首詩,并不能隨口朗讀出一首,但詩里,他能一次又一次想起小時候坐在田邊,父親勞作的高大身影!霸姼璨辉谧盅郏谝环N印象。”周長峰說道。

一開始寫詩時,曹會雙不知道怎么表達心里的那種感受,“寫不出來,我就很著急,但慢慢地,我可以熟練用文字去表達自我,寫詩讓我學會用詩意的眼光去看世界看生活!辈軙p提到,“在生活里,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工、一個家庭主婦,但寫詩這件事讓我平淡、枯燥、重復的生活,生出一種詩意!

大咖點評

中國詩歌學會會長楊克:

寫作的人不拘泥于身份,才能帶來更多時代特色

這種大眾寫詩風潮,并不稀奇,甚至由來已久!啊对娊洝分杏酗L、雅、頌,風就是國風,采自民間,是勞動者的日常感受,無疑是詩歌最重要的‘本源’。”中國詩歌學會會長楊克提及,“寫詩這件事,并不是非要是詩人來寫作。大眾寫詩的風潮,是人們在職業(yè)之外,對生活有一種更美好的追求,在精神上有一種更高層次的訴求,只是通過詩歌寄托出來,就像一個農民勞動回來,在月光下坐在門口拉上一段二胡一樣。”

楊克認為,文學可居高堂,也應該關注普通人的作品。個人可以通過詩豐富人生,社會也希望寫作的人不拘泥于身份,才能帶來更多的帶有時代色彩、個人記憶的作品。此外,這兩年大眾寫詩熱度頗高,網絡也是一大助力,傳播面更廣,更多的平凡寫詩人更易被看到。

對于不少人稱道這些“野生詩人”的詩作,楊克認為引起共鳴并不奇怪:“他們寫的詩接地氣,跟自己的生命、生活息息相關。更為重要的是,時代的磁場影響著個人,透過他們的詩,可以看到中國正在發(fā)生的現場,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2016年,楊克曾為詩集《向勞動致敬——我們的詩》作序,他閱讀這些平凡勞動者的詩,感于詩文:他們基本不凌虛蹈空、不矯揉造作、不炫耀智識,而是忠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切身感受和原初經驗,濃縮著鄉(xiāng)土中國都市化進程中底層生命的身份困惑和靈魂顫動。

楊克還提到,值得關注的是,這種“勞動者的詩歌”“打工詩歌”在廣東地區(qū)頗有淵源,二十多年前便已興盛。站在時代發(fā)展的潮頭,四方勞動者在廣東集結、在廣東打拼,催生了打工詩潮,涌現出如謝湘南、鄭小瓊、郭金牛、鄔霞等詩人。

“以前的這種詩歌,含有更多沉重的、現實的東西,藝術性更高,現在的詩歌里,對生計奔波、對生活希望的表達多了一些,這都具有時代特色!睏羁苏f道,“普通人只是蕓蕓眾生中的平凡一員,但能為自己留下一點心靈的印記,也都值得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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