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繼續(xù)元好問《論詩三十首》，第二十二首：
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
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
這里又提到了兩個人物，蘇黃，一個是大名鼎鼎的蘇軾，一個是蘇門弟子之一、江西詩派一宗的黃庭堅。
一波才動萬波隨，出自船子和尚"偈"語，"偈"是佛經(jīng)中的唱詞 ，即禪詩。 船子和尚名德誠，是唐代高僧和詞人，他的《撥棹歌》中，有一首流傳很廣：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
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一波才動萬波隨，這句詩被很多人引用，除了元好問以外，黃庭堅也有一首《訴衷情令》用了這句詩。
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鉤絲。錦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
吞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
一波才動，萬波相隨，表示事情一旦開端，只有不斷發(fā)展變化。 那么元好問說什么“一波才動萬波隨”呢?
詩歌，在唐朝步入頂峰。很難再出奇。但是到了宋朝，偏偏又奇外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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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xué)的發(fā)展，走到一個瓶頸期，也會有突破。所以王國維說：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
就詩歌本身來說，宋詩也有極高的成就，只是被宋詞所掩蓋。我們常常把唐詩宋詞放在一起，忽略了宋詩的價值。
不過，元好問在這首詩中，對于宋詩求奇追險的現(xiàn)象提出了批評。并且說，一波才動，萬波相隨，影響一大批詩人，走上了歧途。
蘇軾、黃庭堅二人，是北宋詩人的代表。因此有“詩到蘇黃盡”之說。
不過，結(jié)合“奇外無奇更出奇”這句，可以看出元好問這首詩應(yīng)該對追險求奇詩風(fēng)的批評。
例如蘇軾用押險韻的方式體現(xiàn)其功力。熙寧八年(1075)，蘇軾密州所作的《雪后書北臺壁二首》是押險韻的代表：
黃昏猶作雨纖纖，夜靜無風(fēng)勢轉(zhuǎn)嚴(yán)。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五更曉色來書幌，半夜寒聲落畫檐。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沒有雙尖。
城頭初日始翻鴉，陌上晴泥已沒車。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遺蝗入地應(yīng)千尺，宿麥連云有幾家。老病自嗟詩力退，空吟冰柱憶劉叉。
二詩分押“鹽”韻和“麻”韻，都是收字甚少的險韻。宋末方回贊許東坡，說王安石也想模仿，但始終畫虎不能：
“偶然用韻甚險，而再和尤佳……雖王荊公亦心服，屢和不已，終不能壓倒。”....非坡公天才，萬卷書胸，未易至此。
王安石一口氣次韻的五首《讀眉山集次韻雪詩》，但是都被后人評價不高，認(rèn)為其勉強(qiáng)湊泊而成。例如《讀眉山集次韻雪詩五首 其一 》：
若木昏昏末有鴉，凍雷深閉阿香車。
摶云忽散篩為屑，剪水如分綴作花。
擁帚尚憐南北巷，持杯能喜兩三家。
戲挼弄掬輸兒女，羔袖龍鐘手獨(dú)叉。
《歲寒堂詩話》批評蘇黃：
“子瞻以議論作詩, 魯直又專以補(bǔ)綴奇字。
張戒《歲寒堂詩話》批評說：
《國風(fēng)》《離騷》固不論，自漢魏以來，是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蘇黃。
余之此論，固未易為俗人言也。子瞻以議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bǔ)綴奇字，學(xué)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
黃庭堅作詩求新求奇，常用他人未用的典故和字句，并且喜歡造拗句 ，破除聲律束縛。王直方《王直方詩話》：
以聲律作詩, 其末流也, 而唐至今謹(jǐn)守之。獨(dú)魯直一掃古今, 直出胸臆, 破棄聲律.....
魏泰《臨漢隱居詩話》評價說:
“黃庭堅喜作詩得名, 好用南朝人語, 專求古人未使之事, 又一二奇字, 綴葺而成詩, 自以為工, 其實(shí)所見僻也。故句雖新奇, 而氣乏渾厚...
呂本中《童蒙詩訓(xùn)》中則提到:
“學(xué)古人文字, 須得其短處�！瓥|坡詩有汗漫處, 魯直詩有太尖新、太巧處, 皆不可不知。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中，也認(rèn)可陳師道批評黃庭堅：
后山謂魯直作詩, 過于出奇, 誠哉是言也...
并舉黃庭堅的《奉和文潛贈無咎篇末多見及以既見君子云胡不》為例：
龜以靈故焦，雉以文故翳。
本心如日月，利欲食之既。
後生玩華藻，照影終沒世。
安得八紘罝，以道獵眾智。
這類詩歌，讀起來太費(fèi)力了。字有時都認(rèn)不全，何況背后的典故了。
四、滄海橫流卻是誰？《春秋谷梁傳注疏·引言·序》：
孔子睹滄海之橫流，乃喟然而嘆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唐·楊士勛疏：「百姓散亂，似水之橫流，今以為滄海是水之大者，滄海橫流，喻害萬物之大，猶言在上殘虐之深也。」
孔子的原話是：
“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篇
周文王雖然不在，但是文王奠定的文明禮樂不是還保存在我這里嗎？
元好問詩中的滄海橫流，表示詩壇亂象。蘇黃雖然不在了，但是詩壇亂象依然在。造成詩壇亂象的又是誰呢？當(dāng)然不是周文王，而是蘇黃。
“只知詩到蘇黃盡”，只知到了蘇黃，乃宋詩的頂峰，但是造成詩壇亂象的，不也是他們二人嗎？
這是對于蘇軾黃庭堅，所引起的“奇外出奇”的風(fēng)氣提出了批評。
蘇黃才力非常人所有，他人（萬波）相隨學(xué)蘇黃出奇，則有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問題。在這首詩中，元好問批評了蘇、黃詩歌中一些缺點(diǎn)，所引發(fā)的當(dāng)時崇尚奇險、堆砌生典等不良風(fēng)氣。
有批評，自然有表揚(yáng)，元好問批評求奇、弄險、雕琢的現(xiàn)象，反映了他崇尚雅正的詩歌理想，依舊褒揚(yáng)所謂的“正體”詩歌。
@老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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