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達(dá)清

第676期

釋夢真是宋末元初活躍在僧俗兩界的較為著名的詩僧，但自元以降，由于其詩集、語錄相繼亡佚，除若干佛界“燈錄”對其有簡略的介紹外，學(xué)人對其生平、詩作狀況知之甚少。2000年，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許紅霞副教授在日本尊經(jīng)閣文庫曾訪得于國內(nèi)久佚的《籟鳴集》及其續(xù)集，并曾作文做過簡單的紹介[1]。2009年，復(fù)旦大學(xué)金程宇先生將其公布于《稀見唐宋文獻(xiàn)叢考》[2]一書中，國內(nèi)學(xué)界才得以窺其大貌。本文擬結(jié)合《籟鳴集》《籟鳴續(xù)集》中的詩作，對夢真生平、佛學(xué)思想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作一簡要的介紹。

三、夢真的《籟鳴集》《續(xù)集》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

夢真早年從廬山三憑君學(xué)“唐人句法”，后又與著名詩僧北澗居簡為師友，其與僧俗兩道交往的友人亦多為江湖派詩人，故其平生所作詩歌甚多，《籟鳴集》《籟鳴續(xù)集》只是他的詩歌選集，是他生平所作眾多詩歌中的一部分。

關(guān)于《籟鳴集》的刊行時間，我們可從《籟鳴集》后兩篇跋文中一窺消息。

北澗敬叟與余游，最后住慧日峰下，所與劇談?chuàng)の�，皆一時之勝。今其塔既古矣，將復(fù)從高菊澗九萬、翁五峰賓旸、趙東閣幾道、尹梅津惟曉、葉靖逸嗣宗、周汶陽伯弼，俯仰之間，相繼地下，未知此老管領(lǐng)我輩能如生前否？時覺庵友愚在諸公間，日相追隨，所見所聞所傳聞加于人一等矣。余初以姜白石譏铦樸翁，盛稱北澗于眾中，覺庵于蘇、臺、霅上至凈慈，凡三同禪席，而乃十年后又會最于此，撫事悼往，為之永慨。白云山臺書《籟鳴集》后。

詩固有所取法，不茍作，可敬也。而覺庵自為題辭，且不敢忘厥初，于□□□感于舊游云。寶祐三年良月不盡二□廬□馮去非可遷甫書于深居。

此二跋一為趙崇嶓（1198—1256）所作，一為馮去非所作。從馮去非的落款看，寶祐三年（1255）《籟鳴集》已基本編定完成，至于是否刊刻行世則不得而知。夢真、獨源翁（見下）原均有序題，今已不存。

我們今天看到的日本尊經(jīng)閣文庫所藏《籟鳴集》，乃是夢真將其寶祐三年以后所作加入其中，由其友人重新編定刊行的本子。其前有夢真自作小序：

詩與禪俱用參，參必期悟而后已。參須參活句，不當(dāng)參死句�；罹湎挛蛉ィ�迥然獨脫；死句中得來，略無向上承當(dāng)分。詩、禪無二致，是必曰悟而后有已。唐之名家者不下三百余輩，皆從參悟中來。王建《宮詞》有曰：“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jié)子，錯教人恨五更風(fēng)。”學(xué)者多作境會，既不求意于言外，又不求悟于意外，徒誦之嘵嘵而卒無成功，是豈□□□楊子云者用心之不苦耳。

予結(jié)發(fā)□□□□□，及其長也，討論湖海名流，凡四□□□□□□疲，颯然白首，雖未臻閫奧門墻，□□□□□□能強使之為也，必也遇物感興，而□□□□□諸中，必形諸外，如風(fēng)激林籟，自然□□□□□鳴也，故名是詩曰“籟鳴”。序此詩者，不□□□□頌而不箴，不欲行之也，獨源翁能敘其情。倘于風(fēng)未激，籟未鳴，著眼一覷，耳根尚無覓處，何詩乎有哉？

咸淳甲戌上元，宣城覺庵夢真友愚。

夢真此序回顧了自己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提出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力求將詩、禪合二為一，所謂“能吟天寶句，不廢嶺南禪”[17]。從序后款可知，《籟鳴集》當(dāng)由夢真再編于咸淳九年（1273），時夢真當(dāng)住持蘇州承天寺。《籟鳴集》卷下尚有記趙卯發(fā)死難事和《聞宣城為虜所據(jù)》二詩，其時已是德祐元年（1275）[18]，可見尊經(jīng)閣文庫本《籟鳴集》當(dāng)刊刻于德祐元年或稍晚。

《籟鳴集》共二卷，卷上署“柳下德惠天澤選”，共有詩71題84首；卷下署“錢塘意山傅質(zhì)淳夫選”，共有詩85題89首�！痘[鳴續(xù)集》一卷，刊刻于祥興元年（1278），有詩79題109首。則《籟鳴集》《籟鳴續(xù)集》共存詩235題282首。

宋末詩壇流行江湖詩派，該派詩人多為功名不遂而浪跡江湖的下層文人，他們不滿朝政，厭惡仕途，企羨隱逸，熱衷于交游結(jié)社，互相標(biāo)榜；其詩歌內(nèi)容多遠(yuǎn)離現(xiàn)實，形式上宗晚唐而多用七絕。夢真生活在這個江湖詩派盛行的時代，自然不能不受其影響。其早年從廬山三憑君學(xué)習(xí)“唐人句法”，走的就是江湖詩派的路子；他“挑包江湖”，交往的僧俗友人如居簡、柳下惠、馮去非、顧逢（梅山）、李龏（雪林）、高翥、翁孟寅、趙汝回、尹煥、周弼[19]等亦都是江湖派詩人。因此夢真的詩，無論酬酢、寫景、感懷、悼亡，都逃不出江湖詩派的窠臼，缺乏鮮明的特色。其詩亦多用七絕的形式，通計《籟鳴集》《籟鳴續(xù)集》282首詩，七絕體共計87首，占比30.85%，僅此一端即可見其受江湖詩派的影響之深。

但是夢真畢竟是僧人，其身份決定了他與一般江湖派詩人的區(qū)別，他不能寫女性寫戀情，其詩風(fēng)也不能婉麗纏綿，而代之以清新平淡。到了晚年，他的生活閱歷漸深，感時傷懷的詩作逐漸增多。特別是元兵南下，生民涂炭，夢真雖在方外，但畢竟不能無動于衷，因此他把他的目光和筆觸更多的投向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他在《籟鳴續(xù)集》后跋中說：

嗚呼！孰無生？生于治世；孰無死？死于正寢。生非治，死非正，率為冤□□□。丙子予客四明，三月九日，北帥奧魯赤部馬步五千由會稽入四明，躬責(zé)歸悃。越三日，搜兵四掠，窮山絕頂，例不免禍。繼此黃世強合剌安正、副招討出兵□□，搜劫不已，民生哀號，毋所赴愬。奉川鹽□□□，素秉忠義，氣蓋一方，奮臂一呼，萬□□□□集，痛與之角。開合三月，北兵日增�！酢酢酢酢蹉郎鐭o聞，北興問鼎，鄉(xiāng)民十殺□□□□□□，血壓原隰，焚蕩掘伐，野無完□，□□□□□□地西山，日寓于目，多以詩紀(jì)之。□□□□□□之音哀怨乖困，非盛時雍容和□□□□□□，□日既久，積成若干篇，薦于諸梓�！酢酢酢酢酢＝窭弦�，必極治之時，予不得□□□□□□□。知我罪我，準(zhǔn)此集乎？

面對國破家亡、元軍橫行，夢真用他的筆記載了這一段真實的歷史。他斥責(zé)“不道顛覆之君”“奸偽賣主之臣”（《雜詠十二絕》），諷刺宋軍的無能（《長江失險，胡騎馳突，四十日間陷連城一十五所……》），歌頌誓死抗敵的英雄（《大夫趙卯發(fā)……》）；聽聞故鄉(xiāng)被元兵所占，他“昨夜夢魂歸最切，腥風(fēng)吹雨濕松楸”（《聞宣城為虜所據(jù)》）；蒙軍陷臨安，他感嘆“百年繁華頓消歇……帝王正統(tǒng)今誰歸”（《德祐錢塘錄事曲》）；“黃金搜盡群府空，回首燕云八千里”，他譴責(zé)蒙古侵略者的劫掠暴行（《德祐錢塘錄事曲》）；“紅煙不禁東西火，白骨難分貴賤尸。風(fēng)雨燈前新鬼哭，松楸枕上故鄉(xiāng)悲”，他同情廣大百姓的悲慘遭遇（《四明山中書見》）……

可以說，正是刻骨銘心的家國之痛、故國之思，才賦予了夢真的詩以深刻的現(xiàn)實內(nèi)容，其詩風(fēng)也一改過去的“雍容和□（疑為“順”字）”而為“哀怨乖困”，也才讓夢真能夠真正躋身于宋末元初的詩人之林。

其后輩行端禪師曾作《思洞庭寄承天寺覺庵老師》以贊之：“煙蒼蒼，濤茫茫，洞庭遙遙天一方。上有七十二朵之青芙蓉，下有三萬六千頃之白銀漿，中有美人兮佩服金鴛鴦。游龍車，鳴月珰，直與造化參翱翔。憶昔天風(fēng)吹我登其堂，飲我以金莖八月之沆瀣，食我以昆丘五色之琳瑯。換爾精髓，滌爾肝腸，灑然心地常清涼。非獨可以眇四極輕八荒，抑且可以老萬古雕三光。久不見兮空慨慷，久不見兮空慨慷�！盵20]雖有溢美之嫌，但亦可見夢真在當(dāng)時佛壇詩壇的聲譽之隆。

四、夢真的佚詩佚文

前面說過，《籟鳴集》《籟鳴續(xù)集》只是夢真的詩歌選集，除此二集外，其散佚詩文尚多。今就目力所見，輯佚如下。

1、《寄江西故人》

自從攜手出長安，三見秋光滿畫欄。折得水花無寄處，一江風(fēng)雨雁聲寒。

見《中興禪林風(fēng)月集》，作者下原有注：“號覺庵，宣城人。”《籟鳴集》中尚有《送江西詩人游雁蕩》《送蕭云莊歸江西》二詩，其友人中除蕭云莊外，馮去非、月澗文明亦為江西人，不知此“江西故人”為誰抑或別有他人。

2、《頌古》

生來自恨錯同條，鐵鑄心肝也合銷。還你獨尊三界內(nèi)，奈何今日又明朝。

見《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二，詩后署“覺庵真”。此頌?zāi)耸轻槍Α搬屽饶材崾雷鸪踅瞪�而發(fā)。

3、《頌古》

三喚聲聲出痛腸，國師何事錯商量。欲分恩怨無分處。吳楚茫茫共一江。

見《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二，詩后署“覺庵真”。此頌?zāi)藶獒栽榔圃顗櫤蜕校ㄋ冕栽腊矅鴰煟┡f事而發(fā)：因嵩山塢有廟甚靈，殿中唯安一灶，遠(yuǎn)近不輟祭祀，烹殺物命甚多。師以杖敲灶三下云：“咄！此灶只是泥瓦合成，圣從何來？靈從何起？恁么烹宰物命。“又打三下，灶乃傾破墮落，須臾有青衣峨冠設(shè)拜曰：”我本此廟灶神，久受業(yè)報。今蒙師說無生法，得脫此處生天，特來致謝。“師曰：”是汝本有之性，非吾強言�！鄙裨侔荻鴽]。后僧問師：“某甲久侍左右，未蒙方便，灶神得何宗旨，便乃生天？”師曰：“我只向伊道是泥瓦合成，別也無道理為伊�！鄙畞兴�。師曰：“會么？”曰：“不會�！睅熢唬骸氨居兄�性，為什么不會？”僧作禮，師曰：“墮也墮也，破也破也�！焙笥猩�舉白安國師，國師嘆曰：“此子會盡物我一如�！�

4、《數(shù)珠》

心體圓明空不空，河沙諸佛悉皆同。阿僧祇劫難窮數(shù)，只在當(dāng)人掌握中。

出清•性音《禪宗雜毒海》卷五，詩后署“覺庵真”。

5、《頌》

蒺藜遍地火漫空，峭壁懸崖路不通。不是四明林侍者，誰拼性命到其中。

出《增輯續(xù)傳燈錄》卷五“蘇州穹窿獨木林禪師”條，本文上已引。乃夢真為獨木林禪師問道而作。

6、《月澗和尚語錄序》

凈慈仁知客，袖《月澗和尚語錄》示余，余與翁別久，喜猶見翁。因重?fù)峋矶�曰：龍淵一滴，甚于毒藥。曼衍四海，魚龍蝦蟹，莫不喪身失命，毒流東湖，益見毒波浩渺。三十年后，支分派別，當(dāng)無際涯。后之學(xué)者，切忌望洋向若。至元甲申秋，住平江府雙峨比丘覺庵夢真敬序。

見妙寅等編《月澗和尚語錄》卷首，大德元年刊。月澗文明，南宋末江西僧，曾住信州鵝湖仁壽禪寺、饒州天寧禪寺、薦福禪寺。夢真此序作于至元二十一年（1284）。

注釋：

[17]《元叟行端禪師語錄》卷一。

[18]德祐元年三月九日，知寧國府顏紹卿以城降元，見《元史》卷八《世祖本紀(jì)五》。

[19]見上引白云山臺《籟鳴集》后跋。

[20]《元詩選二集》卷二十六。

（作者系宣城市歷史文化研究會常務(wù)副會長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