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華
第710期
03 江河意象在李白詩歌中的作用及審美意蘊(三)情感的重要載體
李白是主觀化強烈的抒情詩人,其情緒的變化有時起伏急驟,往往是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無縫組接,讓人目不暇接,給人變幻莫測之感。而流水的變動性正好成為這種感情的對應(yīng)物,因此,李白在抒情時常常運用江河流水的意象。如《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在滿目愁苦開篇之后,突接長空萬里送秋雁的壯闊景象,引起高樓酣飲、九天攬月的豪邁情懷,忽然又沒有任何征兆地轉(zhuǎn)入滿腔的牢騷與悲憤,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边@里的流水與愁情對舉,相互比喻,成為一個李白式的獨特意象。
有時候,流水又成為深厚情誼的象征。如《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本詩顯然以“桃花潭水”為核心意象,既是送別的環(huán)境,又是情感的載體,還是情誼的襯托物。還有《金陵酒肆留別》:“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苯Y(jié)尾也是以流水與情感作比較,與前一首同一機杼。
當然,最經(jīng)典的還是《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前兩句鋪敘故人離別的事實及原因,“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不僅引起無限的羨慕,也惹發(fā)離別的愁緒。第三句高高托起,寫到碧空的盡頭,最后一句蕩漾開來,讓流入天際的長江的滾滾波濤承載自己無窮無盡的惜別之情。此時此刻的江水已經(jīng)從客觀的物象上升到唯美的抽象高度,成為李白內(nèi)心起伏奔騰的情感之流的象征。
這類借流水言情的詩歌,在李白集中幾乎隨處可見,如早年出川時的《渡荊門送別》:“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jié)海樓。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尾聯(lián)主觀客觀交織,一方面是詩人無限愛憐地依戀著故鄉(xiāng)的流水,另一方面故鄉(xiāng)之水也是溫柔多情地慰撫著游子,萬里征途上永遠不離不棄地隨著游子的行舟。
(四)意境的重要元素
詩歌意境一般由物鏡(客觀的自然環(huán)境)和情境(典型化的境界中的獨特情感)相結(jié)合而構(gòu)成一個韻味雋永的藝術(shù)境界。李白特別鐘愛水與月,因此很多詩的境界構(gòu)成要素都不能缺少水月組合。如“天開白龍?zhí)叮掠城迩锼保ā蹲粤簣@至敬亭山見會公談陵陽山水兼期同游因》),“鏡湖水如月”(《越女詞》),“漢水舊如練,霜江夜清澄”(《秋夜板橋浦泛月獨酌懷謝朓》),“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謝公亭》)等,都是顯著的例子。最典型的當屬《泛沔州城南郎官湖并序》:
乾元歲秋八月,白遷于夜郎,遇故人尚書郎張謂出使夏口,沔州牧杜公、漢陽宰王公,觴于江城之南湖,樂天下之再平也。方夜,水月如練,清光可掇。張公殊有勝概,四望超然,乃顧白曰:“此湖古來賢豪游者非一,而枉踐佳景,寂寥無聞。夫子可為我標之嘉名,以傳不朽。”白因舉酒酹水,號之曰郎官湖,亦猶鄭圃之有仆射陂也。席上文士輔翼岑靜,以為知言,乃命賦詩紀事,刻石湖側(cè),將與大別山共相磨滅焉。詩曰:
張公多逸興,共泛沔城隅。
當時秋月好,不減武昌都。
四座醉清光,為歡古來無。
郎官愛此水,因號郎官湖。
風流若未減,名與此山俱。
此詩并序作于李白流放夜郎途徑夏口的乾元元年,盡管身為囚徒,但一旦遇上“水月如練,清光可掇”的美好月夜,李白就會忘卻一切的煩惱,解脫所有的羈絆,讓心胸舒展到說不出的“大”。“四座醉清光,為歡古來無”就是這種心境的最好注腳。這首詩及序都是追尋清澈境界的,而水與月便是整個詩歌的靈魂,也是構(gòu)成意境的關(guān)鍵因素。
最后,再舉一例《山中問答》: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這首詩頗能表現(xiàn)李白對隱居山中樂趣的體味,也可以算作人生的理想吧。通過設(shè)問構(gòu)造詩境,他笑而不答之中大有深意,一種悠然會心的靜默感洋溢期間,令人揣想;更妙的是以“桃花流水窅然去”作一陪襯,將棲隱碧山感受別有洞天的那份閑逸快慰的自適自足感含蓄地表達出來了!疤一魉辈粌H本身極為優(yōu)美迷人,更是構(gòu)成詩歌意境的重要元素,缺少它,詩歌便失去神秘感和流動感。
(五)藝術(shù)理想的體現(xiàn)
唐人對詩歌藝術(shù)理想的追尋都有一個“清”的特征。“清”境本來是一種爽心宜人的客觀環(huán)境,道家有所謂的“三清境界”,都是虛構(gòu)的超脫凡塵的無比純凈朗潔的境界,后來成為詩歌追求的一種意境清澈、語言清麗、構(gòu)思清簡的藝術(shù)目標。謝靈運詩歌以繁富豐贍、典重凝練為特征,但他山水詩中不時出現(xiàn)的秀句則被認為“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鐘嶸《詩品》),含有“清”的品格。后來,杜甫贊美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贊美李白是“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而李白則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保ā督(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盡管李白也說過“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的話,但他的藝術(shù)理想中很大一部分便是對“清境”的追尋。
李白喜歡并盤桓的地方都具有一塵不染的清凈特色,他喜歡的水大都是淥水(清澈的水)、綠水(碧綠的水),又特別鐘愛月下的江河湖泊,那是一種蕩漾著清輝的皎潔明澈的琉璃般的世界。碰到這樣的水月世界,他會“逸興橫素襟,無時不招尋”(《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面對“回作玉鏡潭”的清溪,他覺得“澄明洗心魂”,因為“此中得佳境,可以絕囂喧”(《與周剛清溪玉鏡潭宴別》);仰望銀河落九天的廬山瀑布,他說“無論漱瓊液,還得洗塵顏。且諧宿所好,永愿辭人間”(《望廬山瀑布水•其一》);他到彭蠡追蹤大謝的遺蹤,說“將欲繼風雅,豈徒清心魂”(《入彭蠡經(jīng)松門觀石鏡緬懷謝康樂題詩書游覽之志》),則說明清洗了沾染凡塵的心靈之后,最終追求的還是“風雅”的審美境界。
04 余 論山水詩或以山水為重要意象的詩歌創(chuàng)作,往往要抓住山水的外觀形狀及其精神內(nèi)蘊,方能成為名作。而作家的創(chuàng)作既受生活環(huán)境的制約,又與其藝術(shù)理想、藝術(shù)技巧、藝術(shù)繼承及詩人的心理狀態(tài)等因素密切相關(guān)。我想以孟浩然、王維、杜甫三位詩人與李白作一比較來說明這一點。
先看孟浩然的情況,山清水秀、林壑幽深、文物殷盛、隱逸成風的漢水流域的襄陽,既是他生活隱居的地方,又是他心靈棲居的理想歸所,此地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清新秀美的自然風物及恬淡真純的田園氛圍,正是孕育孟浩然詩歌舂容平淡、清醇雅潔風格的三重酵母。中年以后,他又沿江東下并長期漫游吳越地區(qū),像長江流域的廬山、新安江流域的建德、錢塘江流域的杭州以及天臺山、紹興、永嘉等地也都是滿眼清江綠樹、嵐煙翠峰、藻荇稻香的充滿詩意的潔凈無塵的環(huán)境,這無疑對其詩歌的總體格調(diào)會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孟浩然描寫最有特色的正是他旅行途中所歷的吳越山水及隱居地的襄陽山水的詩歌。
再看與李白同庚的王維,他是山西人,少年得志,總體上看,一生頗為順利,除了任太樂丞時因伶人舞黃獅子貶官濟州參軍及晚年因接受安祿山偽官而責貶太子中允外,基本上都是循資升遷,最終官尚書右丞。期間亦隱居淇上、終南、輞川,除了赴河西宣慰及知南選分別到過邊塞與桂林外 ,生活主要在關(guān)中地區(qū),總體上看,王維寫得最好的山水詩非《輞川集》及與輞川相關(guān)的詩作莫屬。
最后來看看比李白小十一歲的杜甫,杜甫與李白一樣也是一個喜歡漫游且一生漂泊的詩人。他十年的“壯游”中是到過吳越地區(qū)和北方的,但杜甫描寫山水最有特色的當屬“漂泊西南天地間”時所寫的詩歌,主要是長江及其支流,像浣花溪、三峽等。
很顯然,李白旅游的范圍超過了盛唐乃至全唐所有的詩人,盡管名作眾多,但單從山水的角度看,李白寫得最好的當屬描寫長江與黃河的詩歌,而長江之歌最有特色的還是描寫宣城地區(qū)(秋浦原屬宣城)風物的作品,如果非要將李白的山水詩排一個名次,那么就非秋浦莫屬了,李白在秋浦河流域盤桓的時間不算最長,但留下作品最多,其中就有堪稱新民歌的《秋浦歌十七首》,足以方駕比美王維的《輞川集》。
雖然不能說一個作家生活的地域環(huán)境會決定他創(chuàng)作的最終趨向,但是,長期浸潤于某種生活環(huán)境,尤其是一種山清水秀的美麗風景之中,其詩歌很難不受這些自然景物的影響。謝靈運詩歌與永嘉山水的原生態(tài)風貌,陶淵明詩歌與潯陽地區(qū)的山水田園風光,謝朓詩歌與宣城地區(qū)的秀麗景物,杜甫詩歌與三峽雄渾氣象,孟浩然詩歌與襄陽清麗風物,李白詩歌與秋浦的秀美景色,其間充滿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都是明顯的例證。
(作者系安徽師范大學教授)
制作:童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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