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星
我肯定地說,所有的寫作者最一開始時都是由詩歌出發(fā)的,就像人的青春都是由懷春開始的,文學的淵源也是由詩歌開始的。
四十年前,張弛也是開始正經(jīng)寫詩。如他說是“四十年的積蓄”,那點激情,今天是否可以還能噴射。
后來,張弛主要寫小說,后來寫隨筆、寫劇本。作家不過如此,都是這樣過來的。不過張弛有時會總是編排擠兌身邊的詩人,夸獎寫小說的狗子保持了從不寫詩的狀態(tài)。
其實,張弛斷斷續(xù)續(xù)一直寫著詩,只是以前沒有微信,大家不容易發(fā)現(xiàn)。張弛在自己準備印制的詩集后記中說:
后來所以少寫至不寫,完全是為了印證自己曾說過的一句狂話:好詩的數(shù)量是有限的,寫一首就少一首。后來發(fā)現(xiàn),不管寫多寫少,都很正常。一日為詩人,終身為詩人,這賊氣不容易去掉。
寫詩時候的張弛(黃燎原 攝)
張弛寫于1981年9月的《圓明園》,是我目前讀到的他最早的詩作:
第二次焚燒你的是一伙詩人
和你的農(nóng)民大哥,自從那天
長著藍眼睛的大兵
蹓蹓跶跶地出了村子
——問題不在于
他們只留下了筆和鋤頭
而是在于筆給了大哥
鋤頭卻被詩人扛走了
從詩中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張弛在骨子里對詩人的敵視。這種敵視,哪怕就在自己寫的詩作里!肮P給了農(nóng)民大哥鋤頭卻被詩人扛走了!睆埑诘恼{皮和犯壞,不僅是樂于看詩人的笑話,而且是他一貫把玩的敘述的意外性。
張弛寫于1984年的《作品》,可以是他寫于1990年的小說《夜行動物館》的前奏:
一反往日的矜持,你
良久注視著河水
河水的困勁兒
過去了,水面上浮出
大馬哈魚的脊背
(它老遠便認出了你)
你頓時覺得自己的
脊背有些潮濕
看似意外的“潮濕”的通感,甚至是符合生物學的。
“語不驚人死不休”是詩歌寫作的命根子。沒有點本事,你還真寫不了詩,這不是可以訓練出來的。在這點上,阿堅、狗子徹頭徹尾的寫實法,肯定會在詩歌寫作上有著阻礙的命門。張弛也在平平淡淡的敘述,在結局中的轉化,充滿魔幻,《陽歷年》:
過去的日子頻頻回眸
眼藥脫銷 琵琶脫銷
(波斯公主連夜?jié)撎樱?/span>
圍巾脫銷肥皂脫銷
狗拉著雪撬脫銷
最冷的雪花
被裱在南方人的冰棍紙上
“最冷的雪花被裱在南方人的冰棍紙上”。地域、物理上的差異,讓意想不到更加合理與矛盾,這是詩歌語言的秘密。但有的看似平淡,但在詩歌里就變味道,哪怕《餃子》:
烏云籠罩在餃子館的上空
也籠罩在我的心頭
中午吃了半斤餃子
(豬肉大蔥餡的)
到現(xiàn)在還沒消化
同樣,下面這首《音樂會》,也是結尾的意外。而且,還有畫面感:
小提琴鋸斷了 一節(jié)節(jié)木頭
的音符,圓號的
喉嚨 崩滿銅銹
麥克風在電鍍
歌聲,指揮
晾干了最后
一件演出服
咕碌碌——
樂池里滾進
一個汽水瓶
所有的女孩,都
瞅了一眼
她們的男朋友
張弛的視覺肯定是另類的,詩人的眼睛是獨到的,他的發(fā)現(xiàn),總會有一條是精神層面的!兜顾芬辉,讓我想起埃舍爾的版畫:“蓋一棟倒塌的樓房”;“人往前走時會以為是在爬樓”;“他們直立時其實是在懸著”;恼Q的戲劇性,在張弛的文學整體寫作中無處不在。這也是我觀察張弛面對日常生活的顛三倒四,能夠游刃有余,在所不辭的原因。
我要蓋一棟倒塌的樓房
里面的人往前走時
會以為是在爬樓
他們直立時
其實是在懸著
在寫于2009年的《黃沒戲》中有這樣一段:
一只仙鶴停在云中不動
一朵花不紅照樣開了
七個仙女只湊夠了
四個,四天的旅行
一、一、七、四、四,詩作中的數(shù)字,總是有魔力的。在這點上詩人葉舟、西川也有過如此的經(jīng)驗。說到別的詩人,張弛很少在詩人里戰(zhàn)隊,他當然有自己的判斷。他一貫是玩自己的,似乎是在語言的荒誕性上樂不可支。如同警句(金句)一般:“演員演完戲回家我卻在劇場死去”(《悲劇》);“拉開電燈,墻壁上 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物理反應》);“一個孩子站在田里就像是一個成人被黃土埋了半截”。
張弛詩歌里的電影感也是如此熟來熟往,《三八婦女節(jié)》為他日后的電影進入進出打下伏筆:
今天是三八婦女節(jié)
窗外的云,顯得
格外賢惠 我
想起母親 和姐姐
(她 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
我想到開火車的
一定是個女司機
她正在放慢速度
而這一天,也正在緩緩地從鐵軌上掙脫出去
張弛在詩歌中,講究言說的音樂性,這讓我對張弛最近熱衷音樂的現(xiàn)象,才不感覺突兀!洞涡伞酚兄鴵u滾風的旋律節(jié)奏,韻味十足:
一發(fā)炮彈在我的身邊爆炸
把我兜里的巧克力溶化
幾個路人躲到刺刀底下
顯然是受到意外驚嚇
花圃里面沒有一朵鮮花
潑出去的水又收回去了
如花的閨女鬧著離家
為的是跟大部隊一起出發(fā)
依依依 呀呀呀
嘣嘣嘣 吧吧吧
這樣的日子
這樣的世道
張弛有的就直接命名歌詞,1998年的《坦白(歌詞)》:
一個人在默默地向我走來,
一朵花在陽光中無聲盛開;
一把槍冷不丁抵住我的腦袋,
一個聲音問我愛她不愛。
一陣風把天上的鳥兒吹歪,
一顆心由歡樂變得悲哀;
一句話始終沒說出來,
這樣的生活教我無法忍耐。
哦,坦白 讓我坦白交待。
寫于2020年8月的《歌詞:魯迅》,還有外一首,應是張弛最新的詩作:
他長著一頭怒發(fā)
他穿著一件長袍
他是彷徨的旗手
他也食人間煙火
有人說他的脾氣很大
那是他得了肺結核
有人說他的疑心太重
那是他看到的黑暗太多
他的目光很冷
他的血卻很熱
他有一些朋友
卻也歷盡孤獨
副歌:
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
管它春夏與秋冬
裝修隊進樓(歌詞),雜亂的聲音,夾雜著雜亂的情緒:
自打疫情結束后
裝修隊就扛著家伙進了樓
他們一天到晚不停地鑿
電鉆一響更是把那大筋抽
精神不好的當場犯了病
(念白:比如鄰居家的女兒)
男女老幼躲到山里頭
原本盼來了好生活
想不到它比病毒更折磨
我鉆鉆鉆
我鑿鑿鑿
我拆了東墻補西墻
回過頭又把那個東墻補
臥室變廚房呦
廚房變廁所
都是為了這幸福的節(jié)奏
(吵架聲,做愛聲,摔盆摔碗聲,沖馬桶聲。
間歇性地伴隨著鑿擊聲,電鉆聲)
啊…………
叮叮叮叮叮叮叮
咚咚咚咚咚咚咚
都是為了這幸福的節(jié)奏
女聲念白:
寶寶莫生氣,你是媽**開心果
男聲甲念白:
咦,兄弟你去哪兒,等一等,別把我落下
男聲乙念白:
驕陽似火,你說我能去哪兒
張弛在詩里不僅有“副歌”、“念白”,還有“合唱”,他對效果總是有著強烈的預想。2007年的《脆骨》:
我冒著大雨去吃
落湯雞的脆骨
卻被告知
促銷活動已經(jīng)結束
這讓我想起昨天夜里
做過的一個怪夢
兩張單人床
在黑暗中并排空著
我居然當著大家哭出了聲
以為就此找到了一生的幸福
合唱:
啊~
那些沒了脆骨的雞到哪里去了
那些沒了脆骨的雞到哪里去了
張弛在詩歌中的語言游戲,在他那里似乎已是雕蟲小技。2014年的《呼和浩特》:
呼和浩特
是兩個好朋友
今年夏天,他倆
決定去呼和浩特旅游
2017年的《府右街》:
一個交警
在府右街上
來回走
來走
回回
走來
(這幾行豎著讀)
當一個交警
在府右街上
來回走的時候
過往的出租
都不敢停
張弛打算將自己的詩集命名為《大事記》,其實,張弛是反大事的,如同拒絕宏大敘事,他在詩里極少見到愛情和美,他與這些詩歌本來應有的內容,背道而馳,2015年的《大事記》,應是他進入寫詩新時期的代表作:
小區(qū)超市試營業(yè)
賣煙的服務員
原來是收破爛的(括。号
狗不理廚師
躲在衛(wèi)生間抽煙
被我撞見,他
迅速把煙掐滅
狗追喜鵲
兩個諸侯國因
婦女采摘桑葉打仗
當然,這是在古代
國君們還要靠自己養(yǎng)雞
犒勞前方的將士
還有一些大事
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幻覺》:
生活中有很多東西看似偶然
特別是在春天
從沒跑過離城這么遠
從沒登過這么高的樓
從沒見過這么多的云
從沒有見過山被壓得那么低
從來沒有跟所愛的人
如此接近
特別是在凌晨
就在一周之前
出現(xiàn)了成團的柳絮
在四天之前
出現(xiàn)了綠蔭
三天之前
降下了沙塵
兩天之前
發(fā)現(xiàn)家里有了蚊子
——當時已是半夜
它跟困意一齊襲來
它飛翔的聲音就如同幻覺
詩歌在張弛那里都不是什么大事,還有什么經(jīng)得住考驗?
后排右二為本文作者
發(fā)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