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曼:正像黃昏之多姿,鳥鳴之聲茂,詩讓我們在現(xiàn)實中貼地飛行 | 此刻夜讀
從幽暗的房間里醒來,有一刻
你尋覓著一種神秘黑鳥的聲音。
——《虛擬世界》
梁小曼將自己稱為“詩人、譯者、攝影師和畫畫的人!睂懺娭,她已經(jīng)寫了十年散文、影評、書評、實驗小說,拍過短片,一直在攝影。
她是智利詩人、小說家波拉尼奧詩歌最早的中文譯者,譯有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的長詩《大海》、加拿大詩人洛爾納·克羅齊的詩選《老虎的天使》,以及卡森·麥卡勒斯的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
這所有的經(jīng)歷都刻在了她的詩歌里,以顯形或隱形的方式。包括她出生的那個城市。詩人所成長的城市氣質必定會影響到他的寫作!拔业膶懽鹘裹c、問題意識以及對時代情緒的詮釋,與我生長于一個最具有反思氣質(自由氣質)的城市有關!背錾谏钲诘乃c這座具有先鋒精神的城市有著靈魂深處的呼應。
近日,譯林出版社出版了梁小曼的首部詩集暨攝影集《系統(tǒng)故障 詩與攝影:2009-2019》。在精選的48首詩作中,詩人展現(xiàn)了一個與時代糾纏的精神形象,同時在一些篇目里流露出一種幽默與俏皮。而她的攝影,則以詩人的鏡頭,試圖呈現(xiàn)與捕捉人的社會屬性以及狀態(tài)的游離,更偏向情緒和情感的表達。
這個時代為什么還需要讀詩?今天夜讀,進入《系統(tǒng)故障》給出的解答。
《系統(tǒng)故障 詩與攝影:2009—2019》,梁小曼/著,譯林出版社2020年1月版
這趟飛行,是所有飛行的其中一次
文 / 梁小曼
要談論《系統(tǒng)故障》與其中的詩歌,可能要先談我怎么開始寫詩,畢竟沒有詩人是一蹴而就的。
在寫詩之前,我已寫了十年散文、影評、書評、實驗小說,拍過短片,一直在攝影。作為一個寫作者、創(chuàng)作者,實際上已有二十年。2009年,我偶然進入一個詩歌論壇,遇到許多詩人,開始轉向詩歌創(chuàng)作。
我一直都是一個文學人,更是矢志不渝的閱讀者。我對文學與閱讀的熱愛受到家庭影響,父親的書架除了專業(yè)書、醫(yī)書,就是文學與詩詞,是我小時候最愛去探索的寶藏。上世紀90年代,我在南方的某所大學進修我的漢語言文學時,除了外國小說、中國詩詞,我也讀了不少現(xiàn)當代漢語新詩。如果說,一個詩人寫詩前需要準備其語言,那我算是有所準備吧。
與其他詩人相比,我是一個詩歌產(chǎn)量極低的詩人(如果不是最低)。創(chuàng)作量相對爆發(fā)在最初三年(2009-2012),以及最近三年(2017-2020)。這兩個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涇渭分明,完全兩種面貌。
而在2013至2016年,似乎是我詩歌的沉默期。最初的、也相對盲目的狂飆突進緩和了下來,我認識到我詩歌中的不足。除了偶爾為詩歌節(jié)寫的應酬之詩,我大多數(shù)時間投入到詩歌翻譯中。在那幾年,作為一個詩人,我為未能寫出心中的詩篇而感到失意。
在2016年,我接受《飛地》(詩歌刊物)采訪談我的詩歌寫作,這份訪談比較能反映我早期寫作的想法與觀念——“最初的詩歌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語言的游戲與挑戰(zhàn)......通過尋找語言,尋找詩意的寫作練習,我企圖建立與神的交流,因為它是多么依賴一種你無法預測,卻自帶光源的神秘性。無論是用鏡頭捕捉客觀世界的影像還是用詩的語言去建構一個抽象的圖形,都是接近神的一種方式。
如今,詩的這層意義依舊延續(xù),同時,它還在豐富與深化。隨著詩藝的緩慢成長,詩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即使沉默,你也能感受到它一直在那里”——最早的詩歌沖動來源于一個“創(chuàng)造的自我”,這是人向他的創(chuàng)造者致敬的方式。
這個時期的寫作,大多是出于一種“為詩而詩”的動機。多年視覺與文字訓練的緣故,我的詩歌寫作在視覺和語感方面一開始具有優(yōu)勢,例如寫于2011年的《阿斯旺》,它的視覺與推進的方式很像電影里的攝像機之眼。
此外,我也極力去探索各種風格與形式,有一首詩《結核》,就在結構上有所發(fā)明:它在第一節(jié)結束后做出一個迷宮的指示:(轉第三節(jié))——旨在破壞,同時重建詩歌本來自然的斷行與分節(jié),強行引入一個博爾赫斯的環(huán)形迷宮。它不僅像公牛闖入瓷器店一樣闖入詩歌的內(nèi)部時間,也像一列脫軌火車,在空間上旁逸斜出。這是我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一例,以我當下眼光去看,詩歌并不成功,因此我沒有將它放入書中。
很快,我就意識到詩歌必須有所承載,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的創(chuàng)造或者詩性的生發(fā)。我從詩歌的“輕”中感受到它的“重”。
這些年,個人際遇、情感起伏等因素,讓我的寫作不得不面對一個寫作者的誠實問題——寫作無法回避現(xiàn)實,無法回避自身,更無法回避寫作本身。我意識到要寫出真實的、誠實的詩歌,必須舍身。
我并不是信徒,但在那幾年,我常讀《圣經(jīng)》,企圖獲得一種精神力量,我也渴求從寫作中得到這種力量,通過寫作,感受到自己與某種更高智慧的聯(lián)系。我開始對早期的寫作產(chǎn)生不滿,陷入了一個沉默期——能足以表達個人的聲音尚未出現(xiàn),我轉向了詩歌的翻譯。
翻譯詩歌時,需要去揣摩、想象詩人的聲音,盡量將這種聲音的形象配之以相應的漢語,為詩歌落實這個聲音形象,形成詩人的語調和風格。我在翻譯時比較重視這點,也許,正是在這樣一種密集的聲音布置中,我個人的聲音,不知不覺中來到。
一個詩人,當其決定要呈現(xiàn)自身時,必然是以一種聲音出現(xiàn)。這個聲音,僅屬于他個人。如同在林中諸多的鳥鳴中辨認出一只鳥,讀者也在諸多的聲音中辨認出一個詩人。
我的聲音最先預兆著變化的是2017年的第一首詩《較場尾》,抒情與意象的結合被暫時擱置,在這首詩里,出現(xiàn)了我最早的敘事探索。這并不意味著我從此要寫敘事詩,傳統(tǒng)詩人往往諸體皆擅,我也常想起韋伯被問及專業(yè)領域時的發(fā)怒:“我又不是驢子,哪有固定的領域!痹娙藢懺姴皇钦忌綖橥,不必非豎什么旗桿不可,何妨“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阿多尼斯),這座花園,“從此窗望出去/你知道,應有盡有”(陸憶敏的《美國婦女雜志》)。
于是,從一個“乏味無聊”的大海(《較場尾》)開始,我以回歸的姿態(tài),開始向內(nèi)尋求自身資源,在廣袤的大地上“母語不斷返回聲音/如同葡萄籽,總落入泥土”(《葡萄》)。往往借助于一種必須如此否則別無他法的宿命感去寫,仿佛接受了神諭——“敘事的烏有鄉(xiāng)/被無間奏的鳥語浸洗”(《葡萄》)——而我的鳥,一直有著神秘使命,“你尋覓著一種神秘黑鳥的聲音,它/經(jīng)常落在你散步的小徑”(《虛擬世界》),它是詩人的自我,也是詩人的預言者,它既是單數(shù),也是復數(shù)。
通過書寫,詩人將其命運與他者融合,既寫那個特定的鳥兒,也寫那個被復數(shù)的鳥兒——“這趟飛行,是所有飛行的其中一次/這只鳥兒,是所有鳥兒的其中一只”(《旅行》)。鳥兒帶領著飛行,也是詩歌帶領著飛行。然而,詩歌的飛行并不輕盈,要抵達個人的語言宿命,不能懼怕粉身碎骨,或像精衛(wèi)徒勞無功——“山雨已經(jīng)呼之欲出/卻在猶豫,應否向大海走去/那里一無所有/只有灰白色的時鐘,它滴答/滴答——曾將你吸進去/那烏有之鄉(xiāng),布滿血腥海藻”(《春分》)。
許多年來,我時常想起一個場景——城市里的一條河,河邊的寬闊人行道列植著南方的樹,灰白的天空下濃蔭如蓋,鳥兒飛離其間,馬路上人車稀落——這是哪里,我為什么在那里,心中一片茫然,苦思冥想?yún)s無答案,就像夢魘讓人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
這段記憶,許多年里不斷浮現(xiàn),讓我困惑,無法確定它真實還是虛構。仿佛晨曦中紫色的海水輕微晃動,一次次地撲向赤裸的雙腳。你若久久凝視于它,那么周圍的一切就處于動蕩之中,并且分崩離析。在此,我談的是一種詩歌氣質,也是一種影像氣質——詩人為身處的時代以及人的處境而寫作,同時,希望將一種Deja vu的時空感嵌入閱讀的時空。
這種恍惚,既將你錨定,同時把你拋入大海,六方都是水。若要問詩是什么,不同的黃昏也許得出不同的答案,正像黃昏之多姿,鳥鳴之聲茂。詩,有時,讓我們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疑問。
系 統(tǒng) 故 障
梁小曼
在談論這個之前能否
將你從你身上解除就像
把馬鞍從馬身上拿下來
自我是一種不太先進的
處理器,它有時候妨礙你
運行更高難度的任務
但有了它,我們能解決
生活上的基本問題
身體不太健康的時候
我們能夠自行去醫(yī)院
能夠進行簡單的貿(mào)易
購買日常生活用品
促進消費,并因此得到
某種多巴胺,那有益于
我們懷著一顆愉快的心
去接近異性,安排約會
并在酒精適度的作用下
為神復制它的序列號
開始談論前讓我們
先升級這個處理器
面對浴室里的鏡子
重影是代碼的運行
你擁抱自己像擁抱
陌生人,你感覺不到
愛,也感覺不到欲望
這個時候,讓我們開始
談論吧,愛是什么?
愛是一個人通向終極的必經(jīng)之路
終極是什么?終極是神為你寫的代碼
如何愛一個人?幫助他抵達終極。
那么,死亡又是什么?
死亡是系統(tǒng)的修復
詩是什么?
詩是系統(tǒng)的故障
詩是什么?
詩是系統(tǒng)的故障
詩是什么?
詩是系統(tǒng)的故障……
(2018年)
新媒體編輯:金瑩
配圖:文中照片由梁小曼拍攝,出版社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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