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黃金的鐘磬,在大海深處播種 | 西渡新作10首
詩是時間的墳場,生活是時間的肉身。對生活著的人是如此。然而,對于詩人,事情卻是顛倒的:詩是時間的肉身,生活是時間的墳場。沒有如此的信念,甚至沒有如此的體驗,作為一個詩人,你都是不合格的。
詩的起源早于文字。它的誕生關(guān)乎人的本質(zhì),也可以說它和人一起誕生,并且作為人的一個問題永遠(yuǎn)伴隨著人。作為永遠(yuǎn)焦灼的、生動的、關(guān)聯(lián)生命本質(zhì)的問題,詩無法定義。
對于我們,詩之所以重要,完全在于下面這個事實:詩教給人一種態(tài)度,一種開放和自由的態(tài)度,就像宇宙的開端。
維特根斯坦暗示一個人的哲學(xué)是一個氣質(zhì)問題,對此,我們可以補充說,一個人的氣質(zhì)歸根結(jié)底是一個詩學(xué)問題。維氏認(rèn)為,哲學(xué)應(yīng)該當(dāng)作詩文來寫,然而,詩卻不能僅僅作為詩來寫;詩在詩之外還應(yīng)該有點什么。正是這點讓詩變得不純的東西,彰顯了詩的活力。
一個批評者最終會明白,他之所以接受一種理論而拒絕另一種并不完全是頭腦思考的結(jié)果,而與自己的性情密切相關(guān)(想想維特根斯坦的話)。與詩學(xué)關(guān)系最密切的是一個古老的哲學(xué)命題:認(rèn)識你自己。
詩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一個謎,或者這樣的一種熱烈的色彩,永遠(yuǎn)使我們的生命保持振奮。
當(dāng)詩不能再激動我們的時候,意味著我們把自己交給了死神。
——西渡
Spirits of the Flying Umbrellas | Leah Saulnier
-西渡 -
詩人、詩歌批評家。清華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學(xué)中國新詩研究所研究員。1967年生于浙江省浦江縣,1985年考入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并開始寫詩。1990年代以后兼事詩歌批評。著有詩集《雪景中的柏拉圖》《草之家》《連心鎖》《鳥語林》《風(fēng)和蘆葦之歌》(中法雙語,法國Éditions Fédérop),詩論集《守望與傾聽》《靈魂的未來》,詩歌批評專著《壯烈風(fēng)景——駱一禾論、駱一禾海子比較論》。曾獲劉麗安詩歌獎、《十月》文學(xué)獎、東蕩子詩歌獎、揚子江詩學(xué)獎等。
/ 但人生卻隨時
可以,只需要比一場暴雨更小
的意外。/
2017年6月10日,毛州島
——贈老莫,藝紅,馮強
兩個小時,我們被一場突來的暴雨
圍困在島上,廿年不見的舊友
兩年不見的學(xué)妹,和剛剛認(rèn)識的
新知,兩個老男人,和兩個
年輕人,扶著欄桿,眺望著
遙遠(yuǎn)的,似乎越來越遠(yuǎn)的山水之城
仿佛來到一艘巨輪的甲板上,對面的
磨盤山像是在呼救中脫離我們遠(yuǎn)去。
我們說話,實際上是在喊叫。
鋁合金頂棚上咆哮的雨聲
讓我們猛然醒悟,空間之外的
距離,仿佛我們也在彼此遠(yuǎn)離。
一些往事,在兩個老男人的心中
浮現(xiàn),他們曾一起經(jīng)歷過最危險
的事情,這經(jīng)驗讓他們鎮(zhèn)靜
索性躺倒在風(fēng)雨包圍的吊床上。
年輕人總是熱衷于提問,老男人們
卻不善于回答。他們閉上眼睛
就看到許多張同樣年輕的臉,挽著手
走向另一個六月更大的暴雨。
而停止說話的年輕人,正在經(jīng)歷
內(nèi)心的煎熬,擔(dān)心這巨輪會不會
沉沒,擔(dān)心遺失的銀行卡,晾曬
的衣物,被慣壞的寵物,和愛人……
毛州島不會在一場暴雨中沉沒,
桂林城也不會。但人生卻隨時
可以,只需要比一場暴雨更小
的意外。事實上,暴雨隨時會來
而你,不可能隨時帶著雨具。
愛你身邊的人——我冒充過來人
告誡年輕人:為幸福而隨時準(zhǔn)備
災(zāi)難卻不必。幸福,需要愛人照料
災(zāi)難,卻只能托付給上帝。可憐
而渺小的人,偶然而稀見的幸福……
看看吧,雨過天青,浮云散盡
洪水退下,我們走上泥濘的田塍
但遭遇的不是滿目瘡痍,而是
田野上金柑吐出的芬芳;滴水的
甜竹林,甚至讓年輕人想到,在里邊
舉辦一場別樣的朗誦會,毛州島
的美惠三女神將在其中擔(dān)任主角
2017/9/7
Masked man with Barrel | Herbert List 1931
清明節(jié)從鄭州坐高鐵返京
火車吞進(jìn)又吐出人群
好像霧霾吞進(jìn)又吐出華北平原
太陽之下,傷害一再發(fā)生
大地之上,哭泣一再重復(fù)哭泣
只有火車更快地奔走
穿越迷茫的曠野,好像穿越空空的祭壇
次第花開,而春天已經(jīng)不在
燕子飛越天空回到舊巢
空還在,而天已經(jīng)不在
生殖的器官還在,而生殖的精力已經(jīng)不在
母親漲痛的乳房還在
而孩子已經(jīng)不在
祭奠的儀式還在,而哀悼已經(jīng)不在
2017/4/4
/ 往前一步,你成為不朽的女神;
往后一步,你返回人間的煩惱身。/
夏 天
(為懷斯而作)
你凝望一池碧水,于盛夏的正午
它透明,搖動,波光閃爍
然后,從遠(yuǎn)處,云影移入
不斷加深它的顏色,越來越深
直到你看不透它,不再清明
化為深淵。它吸引你,如初次
的愛情,你站上它危險的鋒刃
一件件脫掉衣服到完全赤身
你寬廣的臀部,一如盛大的
夏天展開,甚至連他也不曾
細(xì)心地觸及。你廣闊的脊背
仿佛金色的火焰燃燒,一座
燃燒的印第安那州!而你的金發(fā)
飛揚如火焰本身。你多么渴望投入
面前的深淵,那清涼,柔軟,
永遠(yuǎn)在陰影中靜候的:情人的
懷抱,驅(qū)走所有困惑焦慮無休
無止的日常的煩惱。啊,盛夏!
你為何猶豫,難道你依然留戀
這焦灼的人間?為什么,于赴身
的剎那,你不禁回頭?那時
你看到什么?熾熱的太陽啊
把所有赤裸的光傾倒在你的背
如一陣猛烈的鞭刑,你的眼淚
奪眶而出:那永遠(yuǎn)不曾說出的
兩個字,哽在你痙攣的喉嚨。
往前一步,你成為不朽的女神;
往后一步,你返回人間的煩惱身。
2017/8/21
Photograph by Henri Cartier Bresson
石頭記
1979年,盛夏將臨,我小學(xué)畢業(yè)
父親帶我去縣城參加升學(xué)考試
午飯后,我們從山里的小學(xué)校出發(fā)
走過一條崎嶇陡峭的山路;我至今
不知道為什么,父親要帶我走
這樣一條難行的路,事實上
這是我第一次走這條路,也是
最后一次。開始的時候,山路
幾乎筆直上升,兩邊的山坡上
長滿松樹和灌木,夏季風(fēng)散播
野花的芳香,景致令人陶醉
約莫兩個鐘頭以后,我們進(jìn)入
一個峽口,仿佛來到另一世界
或者說進(jìn)到山的內(nèi)部,到處都是
巨石,方的,圓的,尖銳的
平躺的,直立的,互相支撐的
似乎,時間還停滯在遠(yuǎn)古的
某一刻,這些樣貌各異的石頭
還一直保持著它們出生的姿態(tài):
植被還沒有來得及長起,甚至
太陽還沒有來得及照到它們的
身上。一種原始的荒涼和荒蕪
震驚了我。父親和我,一前一后
穿行在狹小的石縫間,像兩只
不安地尋找出路的螞蟻,一不
小心就會被巨石碾得粉碎
終于,道路下降,黃昏時分
我們抵達(dá)一處平坦的山口
父親指著落日映照的一座小城
對我說:那就是城里了;厥
之間,群山隨落日隱去,只余莽莽
第二天,父親幫我辦理了參加
考試的各種手續(xù),把我引見給
陌生的新班主任,一個人返回鄉(xiāng)下
而我獨自留在伯父家,獨自等待
人生中第一場獨自面對的考試。
從那時起,我離開故鄉(xiāng)四十年了
如今,那里的田園荒蕪,小時候
走過的路早已被荒草遮沒,即使
仍有路,也早已無人通行,更不會
有這樣一位父親,帶著年幼的
兒子,從那一片巨石陣中走出。
2017/9/11
/ 多多的
祖國白發(fā)蒼蒼 /
顧城和多多
從語言的輪盤里,顧城轉(zhuǎn)出
一個年幼的祖國,多多的
祖國白發(fā)蒼蒼
2017/9/12
群山之心
車站位于某條公交線路的終點。
村莊位于某座山的山巔,
蹲坐在幾座更高的山圍攏的山灣,
山灣中有梯田,坡地,茶園,人家散落。
我坐在車站的石椅上,在我的對面
田野上,一株開花的玉蘭
像一個巨大的枝形燭臺
含苞的花朵如飲露的鴿子,盛開的
像白瓷燈盞,照亮了多霧的春天
它已經(jīng)這樣照耀了上千年
從陳亮、陸游的年代開始
在宋濂和劉伯溫的年代,它也這樣
照耀。在曹聚仁、魯迅的民國,也是這樣
現(xiàn)在,它照亮我的年代
以后,它還會繼續(xù)照耀
這記憶的花朵,仿佛從時間深處
伸出的一盞燈,讓我看見
群山之心的溫柔的一面
右手幾步之遙,是一排無主的舊墳
墓碑上字跡漫漶,已經(jīng)難以辨認(rèn)
墓中的骨殖到底是誰的先人
保留它們,只是出于一種淳樸的風(fēng)俗
車站下方是一座半圓形的池塘
小時候,我和同伴曾用剩飯和竹籃
在塘中誘捕刁子魚,這些小東西慣于
在水下,出其不意地啄嚙男孩們的生殖器。
玉蘭樹往左,是一條蜿蜒的小路
通向一座更小的村莊;玉蘭樹下
某個男孩吻過村里的某個姑娘。多年以后我來到這里,
為了給外祖父母上墳,他們并列的新墳
像一種關(guān)于生命的新鮮的記憶,安臥山巔
他們住過的房子,毀于與記憶為敵的火焰
在村中央,掏出一個
巨大的空洞,此刻我坐在石椅上,
不安地等待
表弟的車子,從幾十里外的山下開來
把我送回一個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縣城
2017/9/29
此刻,大海有光
一面巨大的鏡子從海底升起
接納了這塵世的、疲乏的灰燼
憤怒的火焰在海水中平息自己
浩渺藍(lán)緞?wù)归_柔軟的身體
此刻,大海有光,在洪波中停駐
傾倒出古老的舵輪、錨鏈和兵器
魚群的脊背陡然震顫而弓起
一隊軍艦鳥奮力向太陽展翅
深淵里,響起遙遠(yuǎn)的蠶桑的歌聲
如黃金的鐘磬,在大海深處播種……
2017/10/2
Photograph by Werner Bischof
南方的火車
南方來的綠皮火車帶來
一陣光的騷動,?吭
雨夜,一個半空的小站
穿黑色膠鞋的旅客,爬下
幽暗的舷梯,仿佛從稻田的
深處退出,提前進(jìn)入回憶
天堂,擰滅胸房上所有的燈
有時傾心于黑暗,有時傾心于
屋檐下一對雨燕的交談
而下在半夜的雨,有時是
饒舌的客人,有時是瘋狂的
馬匹,一直跑出群峰的操場
閃亮登場的,難免黯然下場
停電的火車有時是一場災(zāi)難
就像一間沒有新人的婚房
南方的綠皮火車追趕著
一陣光的騷動,馳過
春夜,一個半空的小站
2017/10/2
/ 閃亮登場的,難免黯然下場 /
聞俄羅斯科學(xué)家炸月計劃有感
我完全贊同這一計劃,空洞的月亮
無用而且有害,就像詩歌
沒有月亮,大海將更加平穩(wěn)地呼吸
女人也可以免除月事之苦,從此
性愛將不會有任何來自上天的限制
陽光將更加均勻地灑向大地
俄羅斯的土地將長出更多的糧食
足夠養(yǎng)活比現(xiàn)在多一倍的俄羅斯人
就像沒有詩歌,我們就會有
更多的時間從事有用的工作,好
讓全世界的資本家為此認(rèn)真慶祝一番
2017/10/6
詩人的戀愛
新詩人愛上舊人物,無中生有
的愛情故事,算不算傳奇?
新詩人孤僻,放不下,拿不起,
舊人物的舞臺可廣闊,吟詩填詞
寫字,畫畫,教洋人唱戲,
游園不驚夢,桃花扇底風(fēng),
歌舞介白樣樣精。滄海桑田一回首
贏得新新人類滿心的欽敬。
新詩人苦吟舊詞章,癡人說夢:
“我有你懷抱的形狀”。一日一信,
全沒有答復(fù)。你在樓上看風(fēng)景,
看風(fēng)景人在昆明城雙雙看電影。
“你我都遠(yuǎn)了……”,可并沒什么
魚化石,只有一番唇舌的搬弄:
“啰里啰嗦的詩人不能惹……最好任
病毒慢慢發(fā),自行發(fā)完討厭的神經(jīng)病!
2017/10/11
# 已獲作者授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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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塵卷| 編輯:塵卷、叢琪
有誰可以攫住,不停死亡的寸寸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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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內(nèi)·夏爾:我不寫順民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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