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小學堂·節(jié)氣家書
文 | 沈家智
桐桐:
見字如面!
其實,我寫信的今天是寒食節(jié),明天才是清明。
這幾天人在山里走,給孩子們上課,總能聞見杏花春雨的味道。杜鵑鳥也開始叫了,仲季相交,讓人很容易傷懷,有思鄉(xiāng)之感。一千兩百多年前,也是這個時令,李白自夜郎遇赦而返,流落江南,遲暮之年多薄涼,寫的詩歌也極哀婉:
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
宣城又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
三春三月憶三巴。
暮春三月,讀這樣的詩,聽這樣的鳥叫,真是不如歸去。
杜鵑花
關于寒食節(jié),還有另外一個人常讓我想起,那就是蘇軾。這兩天我常想起他的兩句詩: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九百多年前,蘇東坡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任團練副使,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詩句言辭,多有蒼涼;和他在杭州任太守時筑蘇堤、煮東坡肉是截然不同的境況。寒食到了,祖墳卻關山萬里,難得祭掃。
后來,這兩句詩流傳了下來,即《黃州寒食帖》,是“天下第三行書”。
寒食,在冬至后第105天,逢著此日,將上一年的火種熄滅,即為“禁火”,大家都得吃冷食。再過一兩天,用新木重新鉆燧取出火種,薪火相傳,就是清明了。唐人韋莊說:“寒食花開千樹雪,清明火出萬家煙”,有火,也就有了煙火味,是人世繁華。
桐桐,現(xiàn)在你這般大的孩子,大多是不知道寒食節(jié)的了,我們難以聞到煙火味,日常所見的是尾氣味的生活,連掃墓都車水馬龍、擁擁簇簇。
其實,你要知道,時年八節(jié)里,唯有清明是最屬于自然的。
幾場雨后,城春草木深,該綠的綠,該紅的紅。桃花謝了,依舊是滿地花瓣,黛玉見著,要大哭一場;梨樹的葉子逐漸茂盛,花也殘了,劉方平說,“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是極傷春的句子。
但清明來了,門總是要開的,得去掃墓、摘野菜、做清明團子。
在我老家贛北彭澤,掃墓總不在清明當天,而要提前幾日。選一個日頭好的下午,一把鋤頭扛著一個竹筐,去時滿筐的裱紙香燭,歸來幾捆野蒜數(shù)枝杜鵑。杜鵑是給孩子們插瓶玩的,也可以摘下來吃,而野蒜,用來做清明果。
野蒜,就是薤白,用它做清明果,在別處我是沒見過的,和玩植物的朋友說,也都驚詫不已。
野蒜=薤白
說到“薤”字,很多人都不認識。以前讀書,講到五谷為養(yǎng)——麥、黍、稷、麻、菽,五菜為充——葵、韭、藿、薤、蔥,總是很頭疼,不僅不知道所講何物,即便是念出來,也頗為費勁。后來學習植物,慢慢的喜歡上這些冷僻的名字,它們也許繞口,但歷經(jīng)歲月積淀,都有著不一樣的味道。
桐桐,你看,“薤”字,從草從韭,《爾雅·釋草》中這樣注釋:
“薤,似韭之菜也。”
據(jù)實而言,薤和韭菜的差異實在滿大,韭菜葉形扁平,翩若鴻羽;而薤半圓柱形,有三棱,中空,如果說是“似蔥之菜也”,似乎更為妥帖。
說薤,或者薤白,覺著陌生;但說野蒜,或者小蒜,是能勾起太多人的記憶。
仲春之際,草長鶯飛。山野之谷,地壟之間,野蒜總是一片一片地恣肆生長著。到了清明,孩子們都要去野外采摘,送到廚房里,婦人挽起袖子,麻利的挑凈切碎,揉進米粉里,捏成一個個團子,入屜蒸熟,做法和清明團類似,口味卻大不相同。出屜后的第一碗是不能吃的,要放到供桌上,以饗先人。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這種味道唯有我的家鄉(xiāng)獨有,直到來到杭州,才知道各地人都吃,只是不用來做清明果。有一次爬北高峰,無意間聞到一股濃郁的野蒜的味道,覓香而上,發(fā)現(xiàn)兩個阿姨在拔野蒜。后來讀汪曾祺先生的文章,他有一篇《葵·薤》,里面寫到“北方人現(xiàn)在極少食薤了。南方人還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都有!崩舷壬浟苏憬。
薤白的花
野蒜的吃法很簡單,清炒即可。有一道菜,野蒜炒雞蛋,雖簡單,但考驗廚師的功力。出了老家,再也沒吃過滿意的,或許這輩子也找不到當年的那種味道了。有一陣子我在讀《朝花夕拾》,魯迅先生在小引里有這樣一段話,我深以為是——他說:
“我有一時,曾經(jīng)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唯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寫這段話時,魯迅正流離于廣州,山河變色,故鄉(xiāng)正遠。對于一個鋼鐵般的漢子,半生顛沛之后,心中最軟的記憶,卻是家鄉(xiāng)的味道,那種要哄騙他一生的味道。
桐桐,等你再大一些,就會理解這種游子的心境。我們走了太遠的路,一直走到了天涯海角;我們走了太長時間的路,一直走到兩鬢蒼蒼;可無論何時何地,舌尖留戀的,無非是記憶里的家鄉(xiāng)。
我知道,這是一種偏執(zhí),當我們真的踏上故土,吃到嘴里的,卻是另外一種味道。
就像我現(xiàn)在吃的薤白,也不是西漢的滋味了。
在西漢時,著名樂師李延年改編了一曲挽歌,名為《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
人死一去何時歸。
同文里還有一章,名《蒿里》,都是出自田橫門人,就是很多人熟知的田橫五百壯士的故事。漢初立,高祖召田橫,其不愿臣服,自殺。門人傷之,為作悲歌,一章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易晞滅也,即為《薤露》。其歌言辭悲切,后李延年為之作曲,終得流傳。
不說蔥上露,韭上露,而說薤上露,是因為野蒜的葉子實在太細,而且多直立,實在是掛不住多少露水。也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漢之時,薤是一種極其常見的菜肴,故爾能就近取喻。
時過境遷,很多人都已經(jīng)忘卻了這首挽歌。但每近清明,我總是能憶起這種名字古雅的野菜,憶起如薤露一般劃過的過往光景,憶起家鄉(xiāng)的山野、墳塋。
再接下去,就是送春歸去的時節(jié)了。桐桐,你真應該多去自然里走走,你讀過的書,都能在那里得到應證;你做過的夢,也會在花間尋見,這一切,都如此好。
此頌
安好
家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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